經濟觀察報 萬曉曉/文 1981年,當24歲的朱大可在上海建國西路的小餐館里,和朋友舉起酒盅揮別過去時,并未預見到他會成長為一位中國文化的守望者。
朱大可的成長經歷與上海密不可分。太原路是朱大可整個童年和少年的記憶,文革期間,他的父親在那里受迫害去世。
文革結束后,中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朱大可寫了一些抒情短詩,贊美這個偉大的轉折。
1979年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朱大可正在上海照相機四廠做鉗工。
大學是另一個轉折點。在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朱大可接觸了新的思想,受到了系統的知識教育,他的習作頻頻在市里獲獎。但他也常常逃課泡圖書館?!拔矣X得老師不能在課堂給我足夠的養分”。朱大可說。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文化界出現了難得的寬松氛圍。
1986年,在當時的市委宣傳部的主持下,上海舉辦了城市文化戰略研討會。在規模盛大的研討會上,朱大可首次提出“石庫門文化”的概念,并對謝晉電影模式提出質疑。
隨后,朱大可應約寫了一篇《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的短評,登載在《文匯報》上,結果引發軒然大波,許多年后,電影史家認為這篇文章為第五代導演的問世開辟了理論道路。
這一年,朱大可對電影的批評、劉曉波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王小山對傳統中國畫的批評,一并被稱作是“1986年中國文化界三大沖擊波”。至今,在北京電影學院的研究生考試中,還有這樣一道題目:“是誰發起了對謝晉電影模式的批評?”
此后,朱大可不再做電影評論,而是轉向文學領域。他的《燃燒的迷津》、《聒噪的時代》、《話語的閃電》、《流氓的盛宴》相繼出版,引起國內文學界強烈關注。
1994年,朱大可遠赴澳大利亞。2001年回國后,朱大可以文化學者的身份,對余秋雨、衛慧的作品,以及時下各種文化現象,提出犀利的意見,率先開辟了“文化批評”的道路。
現在的朱大可,職務是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在為學生們講授《中國文化史》課程的同時,也在傳達普世哲學的觀點。
4月的一天,朱大可接受了本報記者的采訪。一襲中式黑色盤扣上裝,傳統的小立領,敦厚笑容,娓娓而語,這與他批評文化現象時的尖銳以及寫作時華麗詭異的文風,判若兩人。
談及上海這座城市,他說:“它跟我的童年記憶緊緊捆綁在一起,我無法否定自己的童年,盡管有很多憂傷和痛苦,但更多的卻是歡樂。這里有我童年的夢想、少年時代的愛情,以及所有美妙的東西?!?
“城市應具有多樣性”
經濟觀察報:世博會的各國場館中,你最喜歡哪個館?
朱大可:我比較喜歡英國館。它像海洋里漂浮的球狀生物,是自由和開放的象征。透明纖毛和種子的概念,代表著人對未來的無限希望,而且所有的綠色理念都蘊含其中。還有,西班牙館用竹草塊毯覆蓋,猶如一頭覆蓋著植物鱗片的怪獸,也很有童話氣息。一些東歐小國像愛沙尼亞和塞爾維亞,在色彩和色塊的運用上,也有不俗的表現。
經濟觀察報:你認為世博會將給上海這座城市帶來什么?
朱大可:世博會是全球體制,剛好與“海派精神”契合,與上海的特色吻合。我曾提出,世博會其實就是一個超級集市,是全球最大的文化科技集市。無獨有偶的是,上海剛好就是具有集市特征的城市,它熱衷于主辦各類文化節、藝術節、電影節、馬戲節,藉此吸引很多人來看熱鬧。上海舉辦世博會,完全符合它的文化邏輯。
但上海需要反思的是,這些集市對本地的文化原創究竟有什么意義?上海缺乏的不是集市,而是文化原創力。集市散了之后,各地來的藝術家都回去了,上海就成了文化空城。那些有才華的藝術家、音樂家和作家都跑光了,他們在北京做工作室,雖然家安在上海,但藝術活動都跑到北京去做。北京有很多藝術園區,提供了自由交流和競爭的空間。上海的文化創意園區大多數是假的,都成了電腦公司、商鋪、咖啡館和餐廳,不是真正做文化原創的場所。
經濟觀察報:韓寒在博客中批評“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并不是一條好標語,你對此怎么看?
朱大可:這句口號的英文翻譯是“更好的城市,更好的生活”(bettercity,betterlife)比中文更加準確貼切?!俺鞘胁 笔俏覀儫o法克服的,比如城市交通。世界上最牛的城市,像紐約和倫敦,都無法解決交通堵塞難題。而這肯定讓所有居民都感到“不美好”。難道你上海有本事解決這個難題?
經濟觀察報:你認為一個城市發展的最好狀態是什么?
朱大可:它應該具有多樣性,保留不同階層,不同的文化分區,保持各自的文化特色,這是優秀城市的文化地理。但區域和階層的分界,應是自然形成的,政府不要過多干涉。管制過度,就一定會讓生活更不美好。
“國際性越強,地方特色就越弱”
經濟觀察報:1986年以后,上海的文化生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朱大可:上海文化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曾經有過蓬勃向上的跡象,雖然還沒有形成強大有力的思潮,還不能稱作“文化復興”,但它已經冒出了一些美妙的事物,美術、文學、戲劇和電影,都有可以進入史冊的杰作。1986年,一場被稱為“反自由化”的政治風波讓很多作家受到批判。從那之后,上海對文化的管轄慢慢收緊了。
經濟觀察報:你所理解的海派文化是什么?
朱大可:海派文化只是相對京派文化而言的。除了新文化運動,北京在整個20世紀期間基本保持了傳統的文化樣態。相對而言,海派文化則更開放、更時尚、更具現代性特點。京派文化面對歷史,而海派文化面向未來,兩者的時間向度截然不同。海派文化從不討論中國歷史和傳統國學。
對西方現代文明的想象,會產生一種狂熱的崇拜,甚至發展為浮腫的信仰,并且融入到整個日常生活中去。海派文化里面最突出的群體,就是所謂的“老克勒”。王安憶試圖描寫這個群體,陳丹燕和程乃珊更是如此,程乃珊本身就是個女老克勒。她對美國爵士樂和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明星的迷戀,正是“老克勒”的文化特點。
經濟觀察報:你對目前海派文化的發展怎么看?
朱大可:不令人滿意,因為它的空間彈性越來越少低,文化活力越來越弱,文化的原創性越來越少。我們一直在消費上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的文化遺產。一說起作家,無非就是魯迅、巴金、張愛玲;一說起上海,就是旗袍、鋼琴、月份牌、石庫門、梧桐樹、金枝玉葉之類的小資玩意兒。但這些文化遺產,現在基本已經揮霍光了。上海正在淪為一座文化資源匱乏型城市。
經濟觀察報:是不是因為上海的區域特色越來越少了?
朱大可: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說上海方言的生死問題。自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中央電視臺推行強勢方言、也就是北京話之后,各地的方言都受到很大的威脅。我們需要普通話作為共同交際的工具,但地域文化、區域文明、區域的多樣性,也應該得到保護,它是文化遺產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因為它總是跟區域的日常生活方式密切相關。
每個地方有自己的語言體系。就方言本身而言,它們的特色是值得關注的。像上海方言有五個聲調,廣東有更多更復雜的聲調,這是方言的價值和魅力所在。國家的文化景觀一旦整齊劃一,地方特色就會凋謝。
老上海人嚴重缺乏歸屬感,因為他們失去了記憶的支撐。童年時代的房子、街道和景觀都消失了,城市的文脈斷裂了。老居民向何處尋找歸屬呢?另一方面,“新上海人”在本城也沒有家園感。上海話太難學了。但他們不僅有語言隔閡,還有更深的心靈隔閡。
經濟觀察報:上個世紀30年代有一批“移民”進入上海,打造了那個時期特有的文化,但現在的新移民卻無法做到。
朱大可:那時的移民比較有整體性,從蘇州、寧波、蘇北等地整體搬遷過來的,有很強的集聚力,到上海后能緊密地聚居在一起,抱團生活,互相取暖?,F在的移民是零散的,居住地完全被打亂了,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區別。這些年上海接納了更多新移民,打造國際都市的形象,但國際性越強,地方特色就越弱。如今只有少數上海平民還在低調地守望著舊的生活方式。
經濟觀察報:輿論對于上海人穿睡衣上街頗有微詞,你怎么看待?
朱大可:我不認為穿睡衣有什么問題,睡衣也是一種衣服,有人愛穿著它招搖過市,那是個人的趣味和選擇,跟道德倫理無關,也跟特定的城市和地域無關。
“睡衣詰難”轉移了上海人的根本問題,那就是對外地人的地域歧視。這種歧視是跟對洋人的崇拜相對應的。當然,隨著移民的大量遷入,這種情形已經有了很大改善。上海要指望成為一個真正的國際都市,就應當徹底消除對外省人的敵意。
經濟觀察報:你怎么看待韓寒和周立波?
朱大可:我喜歡韓寒。韓寒骨子里不像上海人,卻是上海的優秀市民。上海市政府應該給他頒發“優秀市民”的榮譽稱號。韓寒這樣的青年多一點,上海的公共形象就會更好。周立波的清口相聲我也喜歡。他在商業運營上很像陳逸飛,但愿他不會變得更像余秋雨。
“大眾化”不等于“粗陋化”
經濟觀察報:一座城市對上海作家的影響力是不是很大?
朱大可:的確很大,他們完全沉浸其中,而沒有超越的能力。除了王安憶等極少數人,大多數上海作家沒有寫過超越地域性的作品。他們不能利用地域文化優勢來進行人類敘事,只是一味沉湎于自己的細瑣感受,胸懷局促,格調低濁,所以只能是一些“小市民作家”,而不是“中國作家”,更沒有可能成為“世界作家”。
經濟觀察報:新生代的作家身上似乎沒有這種地域烙印,對此你怎么看?
朱大可:現在作家氣質和地域的關系越來越弱,作品里的地域氣息越來越淡。這其實并不好,因為它從一個極端,又擺動到了另一個極端。我們的閱讀期待是這樣的:在打開一本小說時,總希望能看到異域風情,發現有地方特色的奇妙事物。
在網絡信息時代的格局里,沒有去過的地方也可以寫得栩栩如生,但因為是瞎掰的,所以就很淺表,甚至很虛假?,F在流行的基本上是文化快餐,不需要思想、信仰和文學技巧,看完就扔。嚴格地講,這不叫文學,而只是“類文學”讀物。比如說那些類型小說,像魔幻小說、言情小說、偵探小說、武俠小說等等。
不過,這些小說是有大眾市場的?,F在誰愿意看一本很厚很嚴肅的書呢?都是快速閱讀?;谝环N對生活的嚴重焦慮,人的工作節奏很快,因為必須要盡快賺錢,來應對瞬息萬變的時代。
經濟觀察報:我們的文化作品應該往什么方向發展?
朱大可:不能把“大眾化”跟“粗陋化”劃等號,這是對文化消費者的羞辱。他們的文化權利遭到了鄙視?,F在很多讀物毫無價值,只是一堆文化垃圾。我們需要打造優質的大眾讀物,并培養出大批有文化修養的青年讀者,而不是向垃圾化趣味投降。狄更斯的小說就是暢銷書。他拿著小說到處去朗誦,臺底下坐著上千名婦女,隨著他的故事垂淚和歡愉。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歷史場面。我認為,大眾讀物應該向純文學的精品靠攏,學習它的思想和技法,另一方面,純文學也應該向大眾讀物學習,從那里獲得傳播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