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李翔 張琪 如果Google退出的風波沒有發生,這本名為《我們的防火墻:網絡時代的表達與監管》的書很可能還躺在京城著名的萬圣書園的某個書架一角,繼續接受著乏人問津的命運。據說就在Google在官網發布博文透露將停止在中國內地過濾搜索結果的那一周,《我們的防火墻》攀上了萬圣書園銷售排行的第一名。
兩個月前,這本裝幀樸素甚至根本不想引起人們注意的互聯網觀察著作剛剛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上市,作者李永剛是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的副教授,是國內比較早的從事互聯網政治研究的人之一。他的另一個重要身份是,在1999-2000年創辦了著名的學術網站 “思想的境界”,吸引了大批精英人士,最后因言論觸及到了“國情尺度”不得不關站。也許正是因為這段經歷,才有他日后關于互聯網管制的重要研究成果的產出。
雖然還稱不上暢銷,但《我們的防火墻》目前的銷量已足夠讓這本書的主編之一張樹新女士感到意外。畢竟太學術,而且幾乎沒有做任何上市之前的宣傳?!拔覀儸F在還是很小心,希望把這幾本都出完,出完以后再做一個系列性的推薦?!彼f的另外幾本書,包括更早出版的胡泳的《眾聲喧嘩》、姜奇平的《后現代經濟》、《我們的防火墻》之后出版的段永朝的《互聯網:碎片化生存》,以及將要出版的杜峻飛的 《看不見的人群》等共十本,而這套叢書只是另外一個更大的項目的一部分,項目的名稱是:思想@網絡.中國。
這是一場頭腦風暴過后的產物。翻開這些書的扉頁,可以看到編委的成員同時也是這個項目的主要發起人和參與者中,有知名的互聯網企業家、投資巨頭、媒體人士,還有互聯網研究學者。相比純粹的學院和研究機構課題,或者完全商業化運作的暢銷書系列,這樣一個由背景各異的人用一種小心翼翼的方式運作的,看起來近乎反商業的研究項目,總讓人覺得神秘。只有“思想”、“網絡”、“中國”三個詞在隱約提供著些許暗示:這群人正在從某種特別的角度觀察著中國的互聯網。而在未來,他們所做的一切或許將成為中國互聯網研究的重要參照。
思想
在一篇題為《寫在“思想的境界”關站之后》的網文中,李永剛寫道:我做了這個“思想網”,一切都變了。網絡推倒了盆地和大山,它把世界都展現給你看。網絡改變了我的思想、我交往的人群,從而完全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從中獲得的教誨終生受用無窮。本來對于我這樣一個普通得接近塵土的人來說,從來不奢望人生有奇跡。以我極端封閉內向的性格,我永遠不會進入某些人群的視野,也不可能坦蕩地面對公眾。但一段時間里我覺得奇跡每天都在發生,那些書本中的“大人物”一個個朝你走來,向你點頭問好。
李永剛只是無數個被網絡改變了命運的人中的一個?;ヂ摼W的出現不僅是一場技術革命,為人類提供了某種更為先進的工具;它更像一種新的宗教,重塑了身處其中的每個人的心理和行為。只是,極少有人會在享受著它所帶來的便利和心靈滌蕩的同時,安靜下來仔細思考網絡的過去和未來,網絡之于人類的可為和不可為。
從這一點上來說,張樹新是個很特別的參與者。1995年張樹新創建瀛海威公司的時候,中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互聯網,整個中國網民還不到2萬人。瀛海威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公司網和電子商務。瀛海威幾乎教育了國人所有關于因特網的基本概念,創立者張樹新也被譽為中國“第一代織網人”。
十幾年過去,張樹新的生意起起落落,中國的互聯網的發展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她覺得有些東西還沒有得到解決,更重要的是,她身邊的一群朋友也和她有一樣的想法?!拔覀兌际莵啿剂Φ恼搲l起人。2007年底的時候有一個內部的討論,當時田溯寧在,我在,沈南鵬在,王志東也在,還有張朝陽等,大家都是很早以前就開始做互聯網了。當時我們在討論一些互聯網本身的問題,話題很散,比如各種各樣可能的未來,下一個十年是什么樣子,技術會怎么發展,會帶給行業生態環境怎樣的變化,等等。后來就談到有沒有可能做一點宏觀性的研究,比如說,有沒有人寫互聯網史,互聯網史現在有很多版本,但很多都是資料的編輯。而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商業英雄故事、投資故事,還有很多故事,包括當年中國互聯網為什么沒有變成一個內聯網,我們其實有一個可能選項的是內聯網的?!?
田溯寧是張樹新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一位和田相識的人說,“他(田)說自己每天都會控制不住想一些問題,占用了很多時間,但也沒有想明白?!弊鳛橐粋€曾經的中國互聯網產業先驅、如今的職業投資人,產生對一個行業進行深入理解的訴求并不奇怪。而在這個項目中田的角色是項目資金的主要提供者,除了他所領導的中國寬帶產業基金,另外的兩家資助人是鄧鋒的北極光和沈南鵬的紅杉資本。這三人其實都在發起人之列,而使用創投資金做為資助,張樹新的解釋是,“大家都想離現實的互聯網公司遠一點,稍微宏觀一點,創投公司相對中立,不會說到底是微博好還是twitter好,沒意義,因為這些都是過程,都是大江大河中的浪花而已?!?
由此也可以看出做這件事的這些人的理想所在?!盎ヂ摼W是一個中國人民現代性的新希望,但是互聯網也會帶來太多泥沙俱下的東西??陀^上我還是喜歡學者拋開表面的一些東西,去做深度的觀察和分析,這個分析將來會有意義。商業公司都只是一個被迫的載體而已,想辦法不把飯碗砸掉,就拼命拼命,最后看成本能不能擔負,擔負不了就不做了;擔負得了那就接著做,這叫避害驅利。就這么一個原理,還有什么可分析的?”
至少在張樹新看來,她是抱著一種精英的意識在做這件事,“我覺得國家跟國家,制度跟制度,最大的差別就是精英的差別,我們中國的問題是,精英不承擔責任。精英是要承擔責任的,精英是要思考的,我們當然不能像猶太人那樣思考太過深遠的問題,但是我們至少應思考大問題。我去岳麓書院時就想,不管是王陽明、朱熹,還是最后的蔡和森、毛澤東,我們不管他的‘主義’,他們是思考大問題的,以天下為己任的,今天你告訴我誰是這么想問題的?”
這個項目的發起者和參與者一開始就有這樣的共識,這是慢熱的事,急功近利不得。他們甚至是把這當做一件善事來做的,因為他們似乎都不缺錢。這只是在做一點“負責任”的事,對于互聯網,如果大家都有這么多困惑,那就盡量找一些人說明白,可能會永遠說不明白,能說明白說明白多少。但在說的時候,會有個底線:第一是非商業的,第二個是非技術的,第三個是非急功近利要有政治利益獲得的。也就是純粹的學術觀察和理性討論,回到啟蒙。張樹新堅信,不用太久,五到十年,他們現在所做的將是中國最需要的東西。
網絡
這個項目看上去類似于一個非盈利基金,但實際上的運作要松散得 多。沒有固定的組織和管理人員。因為成員平時大多忙于自己的工作,而一直負責策劃和日常運作的張樹新,用她自己的話說,也只不過是個volunteer(志愿者),而她的秘書則在需要開會的時候,用電話或電子郵件將大家臨時召集起來,即使這樣也還是有人經常缺席。項目最初籌集到的100多萬元人民幣,現在還剩三分之一。做企業出身的張樹新把報表做得非常好,每一份開支全部透明。事實上,支出看得見的也就幾項,主要是作者稿費和對出版社的補貼。到現在為止沒有花一分錢的宣傳,沒有勞務費、沒有工資,偶爾的作者聚會也都是張樹新請客?!拔医衲暧檬O逻@三分之一錢,把剩下的五本書出齊就完成了這個任務,然后再看做什么,情形好的話我們再做一個長的計劃,因為我們沒有興趣做任何明天就不見了的事情?!睆垬湫抡f。
實際上,“思想@網絡.中國”這個項目的初衷包括三部分內容:首先是互聯網歷史的整理,主要是以互聯網口述史的形式,其次是做一本周期性的產業研究報告——“中國網情觀察”,第三是從政治學、心理學、社會哲學、人類學等角度對互聯網進行完全學術性的學理分析,分析它對于中國社會轉型的影響,并希望以此來為政策制定部門提出一些宏觀建議,更加建設性地推進互聯網的生態環境建設。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副教授、知名互聯網和新媒體研究人士胡泳是這個項目的發起人之一,也是互聯網歷史整理這一部分工作的主持者。為了做口述史,胡泳請了很多最早參與政策法規制定的人,和最早參與互聯網創業的一些人,請他們回憶當初的情形,并做了大量的錄像和文字記錄。但是這項工作只持續了半年多就暫停了。這其中,體現了項目的支持者之間存在一定的分歧,“口述史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覺得網民不是一個集體數字,是一個能夠具化到使用中國互聯網的個人的概念。我的理想是做各種各樣的使用互聯網的人,他可能是用互聯網成名的網絡紅人,可能是管理互聯網的人。我想找出中國人使用互聯網的個體經驗和感受,這些東西可能你一個人一個人來看覺得沒什么,但是如果你花上一定的時間做足夠多的人,就會出現非常有意思的結果。我是想全方位的來看互聯網這個東西。但后來他們覺得這是一個長期的工程,短期看不到它有什么用,所以就暫停了。實際上初衷并沒有發生變化,只不過你的時間線更長了,你可能分步驟、分階段在去實現一個東西,而不是急于達成什么?!焙菊f。
對于口述史,張樹新的想法則是,這件事情很龐雜,要持之以恒地把它全部記錄下來,再做成可傳播的產品,這個路非常長?!拔业浇裉鞛橹挂灿X得這件事情應該做。但是互聯網變化很快,其實很多人已經把那段歷史重新改寫了。所以,這件事現在做,還是有點早,因為我們還是帶著很多故事編給我們的痕跡,再放一放也許又不一樣了?!?
對于第二項內容——“中國網情觀察”,也僅僅出了兩期。為什么要做這樣一個觀察,張樹新說,“其實我們會發現,我們經常會把很多事忘了,我們說去年會說到鄧玉嬌,說前年會說到三一四,說MSN上有多少紅心,它是碎片化地發生的。如果我們看服務器在當時發生了多少點擊量,有誰在引導誰,輿論是怎么最后變成社會事件的?其實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社會學觀察。這些東西如果留下來,我想不論是對將來的歷史記錄者,還是社會觀察者,還是政策制定者,都特別有效。但可惜,到了2009年形勢發生了變化。如果一個很現實的觀察不能傳播,它是沒有意義的。這項工作后來其實也停了。當時主要是社科院的信息化研究中心的汪向東和姜齊平在做這件事?!?
那么現在唯一在推進的,就只有第三項內容——學術資助,而最直接的成果就是上述的一套互聯網研究叢書的出版。那些書的作者,都是國內外對互聯網觀察和研究得相對深入的人士和專家。他們各自興趣不一樣,研究的方向也不一樣,但基本上都是長期觀察的問題,因為學術的東西和暢銷書不同,是需要積累的。例如胡泳的《眾聲喧嘩》和李永剛的《我們的防火墻》本來就是他們各自的博士論文,分別從傳播學和政治學的角度對互聯網事件和政府治理進行剖析;段永朝的《互聯網:碎片化生存》從笛卡兒一直講到互聯網,試圖建立一個互聯網時代的哲學體系;姜奇平的 《后現代經濟》則希望建立一個互聯網統治下的后現代經濟學理論框架……
但即使這樣的只需考慮怎么花錢的學術資助,在張樹新看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我已經把國內外所有研究這個事的人都資助完了,這其實是很奇怪的。我去動員很多人研究,很多人看著我說,這事太難了,算了吧。我一直在找做教育的人,因為實際上互聯網對于現有的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關系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師者授業解惑,你憑什么能解我的惑,我所有的惑上百度問一下就知道了。那你教育是要變化的,怎么變化?這其實是需要構建和研究的,所有做教育研究的人都說這事是重要,但是沒人做。網上的雙面人格問題是非常嚴重的,譬如我們經常說有人沉迷于游戲,為什么?是不是游戲世界比現實世界好?哪個世界是真的?這實際上是一個很重要的心理哲學問題,也沒人研究?!?
這樣的斷語似乎有些夸張,但實際上在互聯網研究方面,確實存在著人才匱乏的問題。在學術和研究機構體系內部,做網絡傳播或者做新聞媒體研究的,很多人是被國家的課題體系指揮的,不會投入精力來干這個事情,一方面是因為價值的取向,另外也有實用主義的問題,“你做那個東西更容易在體制里頭,或者在學術機構里獲益,做這個東西可能有社會效益,但是它不是在一個規則之下。我覺得這個項目,特別像是一個公益的東西,就得靠公益的機制來支持。如果是能夠堅持做下來,希望未來幾年內能夠有新的人選,更有智慧和能力來做這個事情,但是我們現在找新作者還是挺困難的,至少說目前國內培養這么多博士,我覺得合適的能幫我們寫東西的博士不是特別多?!焙菊f。
中國
2008年6月,“思想@網絡.中國”項目的主要成員們都被拉到了香港中文大學,整整七天在封閉的狀態下進行“頭腦風暴”,討論項目的開題。他們還請來了關信基等知名教授來為大家講課。作者們也把他們的想法拿到那里去與企業家、資助者們互相碰撞。他們談到了一些要實現的目的,產生一個共識,就是中國互聯網十幾年的發展,跟當初的很多預想已經產生了變化,已經產生了很多的中國獨有的文化特點,因此應該總結一下。即使是未來要引進的譯叢,也不應是泛泛的東西,而應該是國外學者對中國互聯網的觀察,還是圍繞中國體系。
和十幾年前的張樹新曾經資助的那套網絡文化叢書相比,“思想@網絡.中國”的成員們這一次更強調對于中國問題的觀察和判斷。從前是引進普及,現在則是聚焦到中國。他們想知道作為一個外來的物種,互聯網這個東西到底怎么來到中國的土壤上,又會長出一個什么樣的東西?!?1世紀商業評論》執行主編、從1997年開始就從事網絡文化和IT產業的研究與分析的吳伯凡,也是項目的主編之一,他認為互聯網這些年大家都是憑著本能在做,好像很繁榮了,但有些問題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不再是自然主義的野蠻生長就可以了。要獲得一個長期良好的成長態勢需要哪些環境?政府和民間、監管者和業界、學界之間能不能有一種對話溝通的可能?大家應該把自己的立場亮出來,對整個態勢有一種共享,以減少混亂,盡可能地達到相對有序的狀態。這樣的事情需要一些民間的既不是站在政府立場,也不是站在商業的立場上說話的人,完全從中立和建設的角度來進行。
“這個時候更多的是你能不能看到中國互聯網產生的真問題,然后你去研究這個真問題,而不再是像我當年翻譯《數字化生存》,就是介紹外國的東西,告訴你這個新的東西是什么,現在這個工作還要進行,但是主旨應該轉移到為什么中國互聯網會是這個樣子,它和曾經的互聯網存在的差異在哪里,這種東西可能開始的時候大家的認識不是很清楚?!焙菊f。
“搞互聯網研究的人特別容易陷入技術決定論,特別容易覺得技術來了就橫掃一切。但實際上技術是植根于政治社會土壤之中,從這樣的角度來看,顯然有‘中國互聯網’的存在?!弊鳛橛^察者,胡泳認為當前中國互聯網最嚴重的問題是自治的結構和能力沒有形成,這背后其實是一個自主性的問題。如果沒有互聯網自治,就可以推斷中國網民的自主性不是太好,雖然互聯網仍可以推動中國社會多方面的進步,但達不到人們想要它達到的程度,因為網民的行為本身以及整個互聯網的結構本身還有很多的問題。也是由于這些問題,加強監管那一方永遠有它的理由,從而變成一個惡性循環,最終政治邏輯會壓倒經濟邏輯,造成產業的損失甚至停滯。
張樹新也認為,身處今天的中國,不能脫離社會轉型來單獨看互聯網?!霸谝粋€開放的信息社會里,互聯網是沒那么大作用的,它更多是用不是體,我們把互聯網弄成這么嚴肅、重要的一件事,是因為這個國家物理世界本身造成的,很早以前金觀濤做過一個中國封建社會全面分析,其實穩定了兩三千年,主要就是信息控制,這個東西徹底在解構中,或者在崩塌中。解構的時代還沒完成就不存在建構?;ヂ摼W其實是一個巨大的解構工具,如果還是以傳統方式管理,就會繼續造成緊張?!?
在胡泳看來,還沒有一個什么東西像互聯網這樣釋放了中國社會力量,唯一一個差堪比擬的是1978年鄧小平發動了農民,實行了聯產承包制,不光在物質上,也在精神上釋放了中國的農民。而互聯網正是這樣一個力量,如果得到充分的釋放,它的確能夠改變中國社會。朱學勤有一句“寧可十年不將軍,不可一日不拱卒”,將軍是很難的,但是卒是要拱的。而“思想@網絡.中國”所做的,其實也相當于是在“拱卒”。它的組織者們自己也不清楚這個項目是否可以長期運行下去,理想狀態是它會變成一個真正的思想學術的資助基金,然后作為一個公益組織長期運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