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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連載五:祖國的陌生人
    導語:比起那寂靜無聲的傳染病,雪災更顯現出這個國家一貫的氣質。

    作者,許知遠。在這本書里,作者試圖通過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愛輝-騰沖)來了解這個國家,但看到的事實卻并非如其所想象,這在作者行走三峽和陜西以及其他地方時,似乎也是一樣,傳統已經斷裂,混亂的價值觀無處不在,他既看到了這個快速變化的國家的巨變,也看到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像是無根之萍,他們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失落,卻也蘊涵著無盡的能量——他們無法從傳統中獲取價值和意義,卻也享有了沒有歷史束縛所帶來的無邊界的自由。

    這本書在形態上或許雜糅,游記、人物、評論,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題仍很清晰,它試圖展現的是當代中國社會日益深刻的斷裂感。

    定價:32元 出版日期:2009年12月 出版:中信出版社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

    一個國家的悲傷與勇氣

    三峽行記(之)

    雪災

    宜昌的春節

    奇觀

    巴東縣城

    三峽行記

    純粹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春節時光。我和小晏、高遠前往三峽。不知為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一直伴隨著旅行:『把所有經濟上的滿足都給予他,讓他除了睡覺、吃蛋糕和為延長世界歷史而憂慮之外,無所事事;把地球上的所有財富都來滿足他,讓他沐浴在幸福之中,直至頭發根:這個幸福表面的小水泡會像水面上的一樣破裂掉。

    雪|災

    那對夫婦并排蹲在兩節車廂連接處,空間狹小,他們肩并肩的寬度正好是門的寬度。女人穿著白色羽絨服,兩手交叉握在一起,擋在她的膝蓋前的是一個塑料旅行袋,上面是各種表情的機器貓。男人則身著深色的工作裝,左手搭在膝頭,右手則撐在身后。他們看起來不超過30歲,有著普通的、容易淹沒在人群中的圓臉。讓我難忘的是他們的表情,女人低垂雙目,落寞似乎順著鼻梁滑了下來,連她鼓鼓的、本應喜洋洋的臉頰都未能沖淡這情緒;而男人則雙眼盯著前方,眼神卻是那么渙散,甚至有一點兒小動物受驚后的慌張——他感覺內心的不適,卻說不清楚原因是什么。他們共通的情緒是淡漠(使用“麻木”,或許更真實,但卻過分殘酷),仿佛生活給了他們太多的折磨,他們都懶得表示贊同與反對、喜悅與悲傷。

    我是在2008年2月4日的《國際先驅論壇報》上看到這幅照片的,它為一篇關于中國雪災的報道所配,照片的說明是“一對夫婦星期天坐在離開廣州的火車車廂中,仍有上百萬人無法歸家”。照片單色印刷在新聞紙上,色彩與更清晰的細節都消失了。但是在那光滑的、除去“當心滑倒”的圖標空無一物的車廂中,他們被定格的神情卻穿透了紙面與時間。

    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格蘭特·伍德那張1930年的畫作《美國哥特》。手持干草叉的父親與女兒站在木制的歌特式房前,他們神情僵化,充滿了自我保護的緊張感,或許還有宗教帶來的壓抑感。他們的表情演變成了傳統生活在面對巨大社會轉變時的矜持與無奈。

    我不知道那對火車上的夫婦叫什么,多大年紀,從事什么工作,來自何方,有什么嗜好,他們如何相識、相愛、結婚,對未來又有什么憧憬……他們應是在遍布在珠三角地區的工廠中的一對普通的打工者,或許在廣州火車站的寒冷與饑餓中已經困了好幾天,最終還算幸運,踏上了歸鄉的火車。

    這對夫婦還讓我想起了那個叫杜登勇的年輕人。他一頭直直的黑發,面孔長而瘦,眉毛濃密,眼窩稍有一點兒下陷。當《南方都市報》的記者在京珠高速公路隧道遇見這個24歲的打工仔時,他已經行走了18個小時,發梢上是雨珠,臉凍得通紅,褲腿濕透,身上已經沒有吃的了。他于2008年1月27晚10點從深圳出發,步行400公里前往湖南株洲尋找他的女友——大雪中斷了交通。

    這場席卷中國南方雪災的新聞,是緩慢地進入我的視野的。我記得2008年1月27日早晨7點在北京機場,我要飛往廣州,再前往東莞參加會議。機場像是火車站那么喧鬧,我沒意識到春運已經開始。幾年來,我習慣了機場變得越來越擁擠。一個社會開放的過程,也是流動性不斷增加的過程。1978年之后的變革之旅,也是中國人試圖擺脫僵死的限制的開始。自由的流動性成了集體性的渴求。人們從鐵飯碗跳入了市場之海,從寒冷的北方來到了溫暖荒蕪的海南島,擁擠在美國大使館前試圖獲得一張簽證……

    20世紀90年代之后,流動的規模與速度進一步提高了。伴隨著柏林墻的倒塌、信息技術的崛起,中國被更加深刻地卷入了全球性的社區中,廣泛的流通與高速度正是這個全球社會的首要特征。于是,一方面“中國制造”的貨物被運往各地,中國的商人、學生、工人、旅游者,出現在世界各個角落。伴隨著中國人與中國制造的產品涌向全球,中國社會內部也進行著令人生畏的移動。不斷延伸的鐵路網、公路網,將中國那些丘陵、平原、山地連成了一片,航班總也滿足不了需求,政府計劃在2020年前再新建97個地方機場……人群在這個復雜的網絡上流動著,這其中最龐大的是來自內地鄉村的年輕人。他們沒受過太多的教育,除去青春與體力,沒有太多可以依賴的。他們前往中國的東南沿海地區,在那里生產鞋子、玩具、微波爐、電腦芯片……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90年代之后令世人震驚的“中國制造”的締造者。那對表情漠然的夫婦和過分倔犟的杜登勇,是其中再常見不過的面孔。

    1月27日清晨的北京機場亂作一團,不僅因為人流太多,更是因為機場那遲緩和漏洞百出的工作方式。檢票員漠然地看著我的身份證,無精打采地敲擊著鍵盤,然后緩緩地站起身來,把黃色托盤取來,放在傳送帶上,再將我的旅行包扔進去。在裹托運行李條碼帶時,他似乎太厭倦這工作了,那張窄得像是刀片的臉一直緊皺,他甚至懶得將旅行包已經松開的兩個帶子并在一起,而只是將條碼膠帶向其中一條上隨便一卷……排在我身后的隊伍越來越長,這位仁兄臉上的倦怠從未消散,按照我的估計,他的速度大約是香港同行的1/4。

    和我一起乘飛機的三十幾位同事中的一半眼睜睜地看著起飛的時間到來,卻無力擠到柜臺前。其中最可憐的一位已辦理好了登機牌、進行了安檢,在他排隊等待用洗手間時,飛機悄然起飛了,機場廣播忘記叫他的名字了。

    東莞比往年更寒冷,小雨一直下個不停。1月29日早晨,《東莞日報》的一版新聞是東莞火車站滯留的旅客已達到3萬人,市領導正在說服人們就留在本地過年。我住在有著大片草坪和寬闊的馬路的新興工業區,看不到東莞市區的喧鬧。過去20年中,這里被視為中國工業革命的中心。它以大量臺資制造業企業,以及無可挑剔的色情服務著稱。

    比起東莞車站的3萬人,1月29日的廣州火車站則成了真正的災難中心,50萬人擁擠在那里。中國總以其規模震驚世人,當我30日回到北京時,這個數字已經增加到80萬。

    突然之間,雪災成為了這個國家唯一的新聞。北京艷陽高照,溫暖宜人,但電視畫面前卻是掛著冰塊的電線,排成長龍的汽車,被抬出的病人,黑夜中死一般寂靜的城市,還有領導的視察與探望,他們和煤炭工人握手交談,給滯留在車站的旅客送面包……新聞媒體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宣傳,這場災難被認為是猝不及防、不可預知的,而政府和人民肩并肩作戰,眾志成城,也因這災難,人們之間充滿了溫情……

    我不知怎樣表達內心的感受。對于大規模災難,我最清晰的記憶來自于2003年的SARS。那個時候,北京是一座孤城,我猶記內心的恐懼。但是,當風波過后,人們遺忘的速度更令我吃驚。以至于沒人有興趣知道它到底是怎樣發生的,我們犯了哪些錯,該進行哪些檢討與反思。災難期間那兩種情緒經常讓我窒息,一種對政府行為的無原則的諒解與褒獎,像是那種官與民正如父與子間的傳統關系的延續,另一種則是民間那無休止的濫情,眼淚總比理智更充沛。

    比起那寂靜無聲的傳染病,雪災更顯現出這個國家一貫的氣質。中國幅員遼闊,包容著多種氣候條件,多年來,我們不是一個一直在與自然災難斗爭的國家嗎?在這種斗爭中,我們形成了自己的國家特色,塑造自己的氣質。自然、政府、人民,這三者的關系,像是中國社會的某種核心。

    2008年2月6日這天,我飛往了宜昌,三峽大壩正是修建在那里。這個震驚世界的工程,不僅讓人看到今日中國的雄心,也總讓我想起中國歷史深處的回聲。 


    宜|昌|的|春|節

    在宜昌,我第一次看到了孔明燈。薄薄的紅紙,被竹篾支架構造成一個長方體,底部開口的支架上是蠟燭臺,點燃后,熱氣充盈燈籠內,它開始上升。我一直想知道,在蠟燭燃盡前,它到底能飛多高。

    2008年2月6日的夜晚,宜昌的江邊公園到處是不斷飛起的孔明燈和絢爛綻放的煙花。這是除夕夜,我們在江邊閑逛。長江正是枯水期,2/3的河道變成了淺灘,剩下的1/3似乎是靜止不動、黑黢黢的長江水。一艘游船停在那里休憩,偶爾的燈亮來自于一個夜晚捕魚的老漢,他戴著礦工一樣的帽子,頭頂的射燈不知是否會將某條孤獨而好奇的魚引入死境。

    我興致勃勃地看著煙花、燈火、興奮的人群。兩個小時前,我抵達這座城市。對于它,我唯一的信息是三峽大壩修建于此。在一本關于辛亥革命的著作中,我還讀到了這樣的句子:“宜昌并不是一個出產豐富的、工業的、擁有大商行的地方?!彼鼇碜杂?912年的《海關貿易報告》。

    那是中國歷史的轉折時刻,另一座順長江而下的湖北城市武漢是這場風暴的中心。宜昌當然不能與武漢相比,甚至沒有沙市的活力,后者因工業正在興起。它的優勢來自地理,長江三峽以上的地區民船運來的貨物,在此交給輪船。著名的三峽也由此開始,由此而上,寬闊的長江在山峰間收縮成窄窄的河道,急速奔騰,一個接一個的淺灘、暗礁或明礁等著船只的擱淺與顛覆……在不到200公里的長度內,江水與沿岸陡峭的山峰交相輝映,幾千年來讓中國詩人沉醉不已。

    我和兩位朋友離開了江邊,在酒吧、咖啡廳、舞池、K歌房云集的解放電影院周圍閑逛。除夕之夜,卻滿街都是年輕人。大概和我們一樣,對這傳統節日心生煩悶。和一大家子吃吃喝喝、打麻將、相互拜年,這樣的日子往往要持續好幾天,單調而乏味。新一代城市青年,不再飽受生活的磨難,沒必要從家庭里尋找力量與安慰,并給予對應的回饋。他們在一種四處充滿機會與誘惑的環境中成長,他們往往是家庭里的少數幾個孩子之一,有時是唯一的,各種愛向他們涌來。即使成年之后,他們仍坦然、任性地將自身的困境分解給別人,希望家庭為他們找工作、買房子。他們認定自由是想當然的,而義務則是陌生的詞匯。

    這座城市最時尚的酒吧叫糖果。夜晚10點時,我們穿過保安的冷漠眼神和安檢門,進入了喧鬧、迷離的氣氛。一個袒露著柔軟腰部的姑娘正在吧臺中間的小空間里領舞,我喜歡她細長的眼睛和故作的冷漠,那畫得過濃的眼眉,在昏暗、飄移不定的燈光下,竟也恰到好處。我一直盯著那跳舞的姑娘的腰,看看是她先疲倦,還是我的眼睛先厭倦。

    我突然想起了廣州火車站滯留的人群。這里的年輕人不想回家,而那里的人則無奈地等待回家。我搞不清,我之前幾天對于雪災的憂慮,是否真誠,它迅速被這微小的誘惑中斷了。處于湖北西部的宜昌市是災區的邊緣,它的幾個縣也遇了災,本地報紙上刊登了市領導的慰問活動。中國看起來那么脆弱,一場大雪使數個省份陷入了癱瘓,受災人口達到1億人。但是,中國又足夠大,災難都可以淹沒在浩瀚的空間里和人們的忍耐力上。

    大年初一的中午,我們去看葛洲壩。這個工程因為出現在小學課本里,而一直印在我腦海中。我記不清文章的標題與內容了,在互聯網上我沒查到原文,卻意外地發現了《〈葛洲壩工地夜景〉說課》的文章,應來自小學教師的教學參考書。

    “我國當時最大的水電站—葛洲壩水電站建設工地的夜景,反映了社會主義建設者們火一樣的勞動熱情,歌頌了勞動人民的巨大力量和偉大貢獻?!蔽恼逻@樣開頭,接著寫道:“全文以‘我’的所見所聞和所想,表達了‘勞動人民創造了人類文明’這一歷史唯物主義觀點?!?/P>

    我的思路一下子回到了小學課堂。那時我們都對人生與世界充滿好奇、一無所知,一種世界觀與美學觀念就那樣不費力地進入了我們的系統。一切都是可以被簡化、有明確指向的,文章是有“中心思想”的,值得贊美的是勞動人民,如果你要形容夜色的美,可以說像“仙女脖子上戴著的項鏈”,如果你在贊美誰勤勞,那么他就像是“辛勤的小蜜蜂”……日后,我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淡化這少年時的影響。

    20元錢一張門票,我隨著稀稀落落的人群參觀這留在少年印記里的大壩。在褪色的宣傳欄里,我看到了共和國三代領導人的照片與題詞。毛澤東的題詞“贊成修建此壩”,保持著一貫龍飛鳳舞的風格。那是1970年年底,中國亢奮而混亂。修建水壩,就像一次次政治運動一樣,曾是1949年建立的新國家展現自己力量的方式。

    修建水壩曾是一個時代的風潮,它是國家力量的象征。富蘭克林·羅斯福于1935年9月在胡佛大壩參觀時感嘆說:“我來了,我看了,我服了?!?/P>

    它也是一個失落民族重新找回自信的方式,尼赫魯在1954年看到楠加爾大壩及巴克拉大壩時抑制不住這樣的豪情:“這是多么壯觀、多么宏偉的工程??!只有那具有信念和勇氣的人民才能承擔如此的工程……象征著這個國家正在邁向力量、決斷和勇氣的時代……”

    過去50年的中國是世界上最熱愛修筑大壩的國家,1949年時,15米高以上的“大型水壩”有8座,而到了1990年左右,已增至19 000座,遙遙領先于第二名美國的5 500座。

    葛洲壩的建設談不上順利,一直到1989年才最后竣工。我參觀的只是大壩的一角。供通航的閘口正緊閉著,向閘口內望去,有一種暈眩感。它那么深,混凝土的墻壁如此筆直,冰冷凝重得讓人感覺備受壓迫,其下部綠色的青苔是經年水泡的痕跡,不知胡佛水壩更是何種感覺。發電區禁止游人參觀,遠遠地望去,寬闊的水泥路似乎通向遙不可及的目的地。

    被攔截住的江水很平靜,一些白色的塑料飯盒在水面漂浮。被刷成黃色的巨大機器,不知何用。這道由水泥、鋼筋、鐵板構造成的龐然大物,就這樣看似毫不費力地截住了長江—中國最令人生畏的河流,也是中國文明延續的象征。

    我不知它在發電上是否產生了最初期待的效果。在某種意義上,它是那個更壯闊的三峽大壩的預演。而這個驚世工程在距離葛洲壩上游大約38公里處。 


    奇|觀

    小王是用他那輛年頭過長的長安面包車載我們去的。一開始,我們不信任他,自我們出現在葛洲壩時,他就一直在勸說我們乘他的車去參觀三峽大壩。官方的旅行社知道如何對待這些個體競爭者,他們的窗口貼上了本地有關游客被“黑導游”欺騙的報道。但是官方旅行社的態度傲慢,行程時間僵化。小王最終成了我們的導游,150元,然后得意地把一個通行證晃給我們看——有了它,你可以行駛在三峽工程的專用公路上。

    事實上,我們慶幸碰上了他。他給我們講解經過的橋梁和隧道,那條河流叫樂天,因為白居易曾在此露宿過,還有那條延伸山溝,那是備戰備荒年代的兵工廠。我們還路過了中華鱘的養殖基地。

    “每年夏秋,中華鱘聚集于長江口,溯江而上至長江上游金沙江一帶產卵,然后幼鱘順江而下,到東海、黃海的深水中成長。葛洲壩修建后,它們上不去了,就拼命撞大壩,結果死傷很多,科學家們不得不把它們都撈起來,放在那里人工養殖?!彼f。

    這是旅行中最觸動我的插曲。一連幾天,我都在想象著中華鱘的絕望。

    它或是被水壩工程危害的生物中最著名的一種。據說它是真正的活化石式的動物,其祖先足以上溯到1億年前。多年之前,我在電視新聞中見過它的模樣,4位捕到它的漁民正抬著它準備放生。它看上去足有3米長,丑陋而威嚴,身軀龐大而驕傲。幾天后,一位參觀過養殖基地的朋友對我說,這些昔日江中王者,像豬一樣被飼養著,通體是飼料的臟亂。

    小王出生于1970年,幾乎是葛洲壩的同齡人。他來自一個真正的水利之家。在武漢學習水利的父母親把青春奉獻給了河南的丹江水庫,這個水庫如今是南水北調工程的樞紐。他們在1970年來到宜昌,開始為修建葛洲壩工作。小王和兩位哥哥的童年是在葛洲壩的工地上度過的,而當他們成年后,三峽大壩則是他們人生的機會。1994~1997年是修建三峽大壩最繁榮的時期,“有10萬人在工地上,”小王興高采烈地回憶起來,“山西的、新疆的、四川的、東北的,哪里人都有,他們都知道這里有幾千億的大工程,都希望承包工程,發大財?!卑l財的人僅僅是少數,那些經過層層轉包的工程,經常讓最后一環真正干活的人吃了大虧。

    那真是個可以想象的火熱和混亂的年月,那么多年輕人滿懷著欲望,聚集在此。如今,大壩已近完工,而且我們到來的這一天正是大年初一。壩區寂靜無人,空闊蕭索。小王指著一片荒地說,這里將建成一個高爾夫球場,而當初那些供管理者居住的小區,將改造成度假村。他們希望,旅游者源源不斷地涌來,參觀這人造的奇景。

    太平溪鎮是大壩邊的一座小鎮,它的斜對岸是著名的三斗坪。小鎮被包裹進白色的瓷磚里,它擁有一個新鎮的嶄新,卻又有著不屬于年輕的蕭條。鎮機關背后是一座丘陵,前面則對著長江,正符合中國的風水,背山向水,一輛車正停在門口。街上滿地爆竹的殘骸,人們聚在一起打牌,除了我們沒有別的游客到來。

    我站在江邊廣場,身后一塊巨大的花崗巖,它被稱做“太平石”,是為了紀念那條橫跨整個江面的巨大水壩而立,一位本地的現代墨客為此撰寫了《太平石賦》,提到了盤古、女媧與大禹—中國歷史的神話源頭,都與水、石相關。

    正對著我的是18根灰色、光滑的混凝土柱子,筆直、靜默地矗立在江水中,它們是供等待過閘的輪船拴錨所用。江面寬闊,江水清澈、靜止不動,下午3點,陽光依舊燦爛,打在水面上,泛起耀眼的金光。江對面的山峰若隱若現,山前則是擁擠在霧中的高樓,像是海市蜃樓,那是從下游遷來的秭歸縣城。

    我第一次看到了三峽大壩。水壩像是一條悠長的水泥走廊,沒有期待的那樣壯闊,卻可能適合傍晚時散步。被它攔截住的江水,正匯聚成平靜的大湖。即使再討厭陳詞濫調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念出毛澤東的詩句“高峽出平湖”。

    現在,我看到它畫卷般的美麗和平靜,卻不知道其下隱含的更多情緒,旅行剛剛開始。


    巴|東|縣|城

    我們乘坐的“長江一號”快艇,像是一條怪頭怪腦的箭魚。當它啟動時,會有一股濃煙突然升騰出來。那艘快艇上布滿了俄文字母,似乎是購買自俄羅斯的二手貨,窗口的玻璃早已被磨成了半透明狀態,向外看,像是必須要穿越的一片騰騰霧氣。

    快艇是從太平溪鎮的碼頭開出的。我6點鐘就從床上爬起來,在宜昌車站等待客車將我運到碼頭?!懊髟?點半發船?!笔燮眴T前一天斬釘截鐵地說。但一直到8點半,我們才上了客車。9點鐘抵達碼頭時,又被通知船運公司對旅客人數估計不足,快艇的數量不夠,只能先運載遠途客人,我們這些前往巴東或巫山的短途客人要繼續等待。

    人群中一陣騷亂,人們涌到調度員面前,他是個身高體壯、留著寸頭的小伙子,把自己裹在黑夾克里?!斑@是春運期間嘛!”他的語氣無奈卻強硬。當他發現辯解無用時,就退身到鐵欄桿背后,一個人站在江邊吸煙。

    旅客們最初的煩躁開始平息下來,原先擠成一團的人群各自分散開。那位上了年紀的婦女正在和自己的兒子抱怨,她嘟囔著說話,讓人聽不清,年輕的情侶則在一旁閑聊,還有更多的人在那里發呆,不斷打哈欠,所有人臉上都流露出睡眠不足的疲倦。我知道自己不是最困的,因為有的旅客從早晨6點就開始等車。

    其中一位老人家令我印象深刻。他大約50多歲,臉部平且瘦,上面卻掛著一望可知的倔強。他一直沒能從氣呼呼的狀態中擺脫出來,一開始他呼喊的聲音最大,當調度員躲開后,他的抱怨聲一直沒停過。當那個臉色紅潤的調度員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并要求我們排好隊,以便于他像老師數學生一樣清點人數時,那個老人突然擠到他面前,開始不住地問:“為什么沒船,為什么沒船?”當還是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時,他突然把頭低下來,有點笨拙地撞向調度員,第一次沒有撞上,他又撞了第二次。這一瞬間,他的年齡突然消失了,像是個不知怎樣表達自己情緒的街頭兒童。

    不管怎樣,最終我們上了船。我一直在那套著臟兮兮的紅罩子的坐椅上半睡半昏,耳邊是沈殿霞與董驃的吵吵嚷嚷,他們算得上香港黃金年代的象征了,如今都已逝去。20世紀80年代的港產片,仍在為2008年的滿臉倦意的乘客們打發時光。 

    西陵峽在我半夢半醒間被掠過了。我對于風景保持了30年的遲鈍,如今似乎也未醒來。我猜是因為我的內心太游移不定了,難以在用千年衡量的山水上看到那緩慢的、不動聲色的變化。

    從宜昌逆長江而上,兩個小時的快艇行程,來到巴東縣。在長達600公里的三峽風景線上,這個縣城不像秭歸、巫山、奉節、豐都那樣負有盛名,它沒有產生屈原、王昭君這樣的人物,也沒留下“朝辭白帝彩云間”或是“除卻巫山不是云”這樣的詩句,也沒有像小城涪陵那樣用榨菜征服了全中國的胃。

    將近1 500年的歷史沒給巴東留下太多的遺跡,不過本地人都會向你提起寇準曾在此擔任過縣令,這位北宋年間的宰相是中國歷史上最受喜愛的人物之一,就像是三國時期的諸葛亮、明代的劉伯溫、乾隆年間的紀曉嵐一樣,他們不僅具有超人的才華和品質、充滿愛國情懷,而且都機智詼諧。

    在數不盡的民間傳說中,他們通過各種語言上的游戲、心思上的機巧嘲弄奸佞的對手。比起民間故事中的豐富性,書面上的記載往往簡單乏味。關于寇準,一本關于三峽地區的歷史地理讀物上干巴巴地寫道:“他注意發展農業生產,減輕賦稅徭役,興辦教育,很有政績?!?/P>

    當我們抵達巴東碼頭時,踏上的是一座新縣城。在船碼頭上要把頭仰起60度,才能看到客運大樓。我們沿著石階而上。石階的一部分已被淹沒在水下,透過清澈的水面,我看到水泥臺階仍在不斷向下延伸,通往那個被淹沒的城鎮。我總是抑制不住地想知道,如果順勢而下,將會發現什么?

    我們住在楚天路上的國玖大酒店,它是簇新的12層高的建筑,三顆星的標志顯著地印在玻璃門前。老板是一個將整個上身裹進灰白色裘皮的中年女人,身材矮小豐滿。她給我們指明電梯的位置,臉上洋溢著一種可愛的自足。

    沿著楚天路而上,爬上數不清的臺階,就來到了巫峽廣場—縣城的中心。大年初二,街道上冷冷清清,廣場是唯一喧鬧之地。這座40萬人口的縣城,最重要的機構都在這里了??h政府大樓在最高處,要從廣場再登上幾十級臺階,才能到達大樓門口。這幢7層高的樓房算得上精心設計,暗黃色的墻面與大面積的藍窗欞、茶色玻璃窗,比起司空見慣的白瓷磚、深藍色鍍膜玻璃要講究得多,官員們正好隔窗眺望緩緩流淌的長江。

    縣醫院在政府大樓的斜對面,廣播電視臺則在另一側。本地著名的緊鄰政府大樓、高度稍遜一籌的丹陽時代廣場是本縣城最豪華的購物中心。稍后,我就發現丹陽的名字無處不在,超市、賓館、酒廠、娛樂中心……所有的這些“丹陽”都屬于一家叫丹陽實業的公司,它的領導者叫王丹陽,是個30歲出頭的年輕人,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八俏覀冞@兒的傳奇人物,算得上是首富?!币晃槐镜厝藢ξ艺f。按照這位當地司機的話來說,他是從一個小店鋪開始起家的,小店鋪逐漸擴大,變成了超市,又變成了酒店、娛樂場所……每個地方都有這樣的人物,他們在中國社會眼花繚亂的變遷中,抓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這其中既有個人的精明與勤奮,也有那些不能放在桌面上述說的隱秘世界。從巴爾扎克筆下的巴黎商人,到19世紀末匹茲堡的安德魯·卡耐基、20世紀末的俄羅斯強盜資本家,或者過去30年來中國大大小小城市中的大大小小的富人們,都有著類似之處。

    巴東的老縣城與新縣城相距13公里。當地人所說的老縣城,其實并不老,它只不過比新縣城老上幾歲。街道與建筑都差不多,一樣的丑陋,一樣的不潔,一樣的匱乏,一樣的吵鬧,只是更舊更臟些。嚴格來說,它仍應是一座新縣城。更老的那一座如今已葬身江底,商業街道、住宅區已被淹沒掉。僅存的是烈士陵園的紀念碑,寂寞地面對著江水。烈士陵園里有賀龍的題詞,他因為用兩把菜刀開始了革命生涯,而成為中國革命史中的傳奇人物,他曾在這一帶練習他的游擊戰術。

    而我現在踩著的路面是巴東政府第一次建設的新城,它只是向上移了一些。但很快,決策者發現,這塊地地基不牢,滑坡問題嚴重,于是在10年的時間里,他們又開始了第二次遷城,人們似乎習慣了這樣的決策方式—果斷卻草率地做出決策,對成本忽略不計。那座修了不久的7層政府大樓,被遺棄了。大白菜堆在臺階下,臺階上則是果皮和污水,一個老年乞丐把破棉被攤在大樓平臺上,昏昏睡去。

    (連載完)

    自序
    向南方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
    一個國家的悲傷與勇氣
    三峽行記
    雪災
    宜昌的春節
    奇觀
    巴東縣城
    賣氣球的小余
    有彩虹橋的巫山
    不穩的生活、
    陜西的新故事
    從上海到西安
    陜西的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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