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圖門巴雅爾/文 溫總理的一場答記者問為十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畫上華彩的句號,其間用典頗多,而最精妙的一句:“畫是如此,人何以堪”,借元人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一幅畫分割海峽兩岸,喻當今大陸與臺灣隔海相望之現實。
經查,《富春山居圖》不僅本身藝術價值堪稱空前絕后,而其流傳的命運多舛更是令人扼腕與唏噓,尤其是遇火焚為兩段,猶如一奶同胞,襁褓間失散,各自顛沛流離,至今,前半幅藏于浙江博物館,后半幅深居臺北故宮,雖學者、名流多方奔走,仍然無法促成“合璧”,更覺,泰戈爾詩言之不誤:“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663年前的富春江或許比現在還要秀美。
這一年,在中國正史中稱為至正七年(公元1347 年,這是中國考古和繪畫史上非常奇特的一年,目前有明確紀年,最早的青花瓷上的年份也是至正七年),乃元朝氣數之末,天下大亂,農民起義不斷,這一年內,僅西北地區就爆發起義200多起。已經79歲高齡的黃公望自從離開他的是非之地大都(今北京),行走江湖,最終選擇在富春江畔度過生命最后的時光。此前,黃公望已皈依全真教,山居期間,結實了道友“無用禪師”。這幅《富春山居圖》便是黃公望對這位志同道合之士的饋贈。只是,從開始醞釀,到完成,黃公望用去近四年的時間,這期間他多次離開山居,所到之處遇景色新奇,便用紙描摹,按照現在的說法,猶如作家體驗生活,最終博采天下之秀美雄健于一幅《富春山居圖》。
《富春山居圖》,高一尺余,長約二丈。此圖展現了富春江一帶景色:富春江兩岸峰巒坡石,似秋初景色,樹木蒼蒼,疏密有致地生于山間江畔,村落、平坡、亭臺、漁舟、小橋等散落其間。明代大畫家董其昌稱道,“展之得三丈許,應接不暇?!钡拇_給人咫尺千里之感。
這樣的山水畫,無論布局、筆墨,還是以意使法的運用上,皆使觀者不能不嘆為觀止。正如明末清初畫家惲南田所說,“所作平沙禿峰為之,極蒼莽之致?!倍洳€曾說,他在長安看這畫時,竟覺得“心脾俱暢”。
從今天的黃公望森林公園,我們可以看到《富春山居圖》中連綿起伏的丘壑,竟與圖中如此地相似。那白鶴村里長滿了錯落有致的各種樹木,也仿佛都按圖卷里移植下來一般。但細考圖中景點,與現實生活中的景觀位置相對卻無一處吻合。這就是現實主義繪畫的魅力之所在。正如當代繪畫大師黃賓虹先生指出:“古人言江山如畫,正是江山不如畫。畫有人工之剪裁,可以盡善盡美?!?/P>
與許許多多歷史上成功的畫家一樣,其初衷未必是當個純粹的畫家。黃公望也是在報國無門、仕途無望的情況下,以傳道和繪畫作為生存方式及性情之寄托。他雖號為“大癡”,但并沒有像徐渭那樣瘋賴,也沒有像凡高那樣極端。他性情溫和、睿智,在官與隱、儒與道之間,找到了最佳的平衡點。這是他的“吏員腑臟”發揮了作用,也是他后半輩子生活道路平坦、并享有高壽的主要原因。他的《富春山居圖》像一張畫家的“心電圖”,既充分體現了他清冷明潔的道家風骨,又表現出儒家仕大夫從容不迫的嚴正步履。這也許就是他被推為元四家之首,及數百年來山水畫史上被奉為“南宗正脈”的基本因素。
公元1350年,黃公望將此圖送給無用禪師?!陡淮荷骄訄D》便有了第一位藏主,從此開始了它在人世間600多年的坎坷歷程。此畫作成之初,無用禪師就 “顧慮有巧取豪奪者”。不幸被他言中,明成化年間沈周藏此圖時便遭遇“巧取”者。沈周請人在此圖上題字,卻被這人兒子藏匿而失。后來此圖又出現在市上高價出售,敦厚的沈周既難于計較又無力購買,只得背臨一卷以慰情思。之后又經樊舜、談志伊、董其昌、吳正志之手。
清順治年間,吳氏子弟,宜興收藏家吳洪裕得之后更是珍愛之極。惲南田《甌香館畫跋》中記:吳洪裕于“國變時”(清軍入關,崇禎在景山上吊,多爾袞率兵南下)置其家藏于不顧,惟獨隨身帶了《富春山居圖》和《智永法師千字文真跡》逃難。筆者在這里不得不提到近代收藏大家張伯駒先生,1942年重陽節后,張先生45歲時,日寇侵華瘋狂,社會更加混亂,先生將所藏國寶晉陸機《平復貼》和隋展子虔《游春圖》等隨身縫被奔赴西安國寶得以免遭劫難。古今志士仁人,令我輩高山仰止。這是題外話,就此打住。
多年之后,吳洪裕病危了,氣如游絲的他死死盯著枕頭邊的寶匣,家人明白了,老爺臨死前還念念不忘那幅心愛的山水畫。有人取出畫,展開在他面前,吳洪裕的眼角滾落出兩行渾濁的淚,半晌,才吃力地吐出一個字:“燒!”說完,慢慢閉上了眼睛。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吳老爺子這是要焚畫殉葬呀!要被燒掉的畫就是國寶文物《富春山居圖》。因為太珍愛此卷了,所以祝福家人準備把它付之一炬“焚以為殉”用來殉葬。
“先一日焚《千字文真跡》,自己親視其焚盡。翌日即焚《富春山居圖》,當祭酒以付火,到得火盛,洪裕便還臥內?!?/P>
這幅在吳府里已經傳承了三代人,被吳家老少視為傳家寶的《富春山居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丟入火中,火苗一閃,畫被點燃了!
就在國畫即將付之一炬的危急時刻,從人群里猛地竄出一個人,“疾趨焚所”,抓住火中的畫用力一甩,“起紅爐而出之”,愣是把畫搶救了出來,他就是吳洪裕的侄子,名字叫吳靜庵(字子文)。為了掩人耳目,他又往火中投入了另外一幅畫,用偷梁換柱的辦法,救出了《富春山居圖》。
畫雖然被救下來了,卻在中間燒出幾個連珠洞,斷為一大一小兩段,此畫起首一段已燒去,所幸存者,也是火痕斑斑了。從此,稀世國寶《富春山居圖》一分為二。前段畫幅雖小,但比較完整,被后人命名為“剩山圖”;后段畫幅較長,但損壞嚴重,修補較多,被后人稱為“無用師”卷。因為當年無用禪師曾與黃公望同游富春江,此畫曾一度被他所擁有。
1652年,吳家子弟吳寄谷得到后,將此損卷燒焦部分細心揭下,重新接拼后居然正好有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之景,幾乎看不出是經剪裁后拼接而成的,真乃天神相佑。于是,人們就把這一部分稱做《剩山圖》。而保留了原畫主體內容的另外一段,在裝裱時為掩蓋火燒痕跡,特意將原本位于畫尾的董其昌題跋切割下來放在畫首,這便是后來乾隆帝得到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值此,原《富春山居圖》被分割成《剩山圖》和《富春圖》無用師卷長短兩部分,身首各異。前半卷《剩山圖》縱31.8厘米,橫51.4厘米。后半卷《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縱33厘米,橫636.9厘米。一卷《富春山居圖》從此分為長短兩段,好像一對同胞手足,開始了各自的流傳軌跡。
重新裝裱后的《剩山圖》,在康熙八年(1669年)讓與王廷賓,后來就輾轉于諸收藏家之手,長期湮沒無聞。至抗日戰爭時期,為近代畫家吳湖帆所得。畫家吳湖帆曾用古銅器商彝與人換得《剩山圖》殘卷,十分珍惜,從此自稱其居為“大癡富春山圖一角人家”。當時在浙博供職的沙孟海得此消息,心情頗不平靜。他想,這件國寶在民間輾轉流傳,因受條件限制,保存不易,只有國家收藏,才是萬全之策。于是數次去上海與吳湖帆商洽。曉以大義。吳得此名畫,本無意轉讓。但沙先生并不灰心,仍不斷往來滬杭之間,又請出錢鏡塘、謝椎柳等名家從中周旋。吳湖帆被沙老的至誠之心感動,終于同意割愛。1956年,畫的前段來到浙江博物館,成為浙江博物館“鎮館之寶”。
《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從吳洪裕家流散后,曾歷多人收藏,先歸張范我,又經季寓庸、王鴻緒、高士奇、安歧等手,乾隆十一年(1746年)收入清宮。
成為內府珍藏本來是這件絕世杰作的最好歸宿,可事情偏偏再起波瀾,這件“無用師本”《富春山居圖》在清宮卻被當成了贗品,遭受冷落。這樁畫史公案的制造者是喜好風雅,又愛舞文弄墨的乾隆皇帝,他對前代名家書畫的熱衷眾所周知。在此前的一年,即1745年,有人進獻了一幅《富春山居圖》(上款為“子明隱君”,后稱“子明本”),乾隆皇帝見后愛不釋手,把它珍藏在身邊,不時取出來欣賞,并且在畫卷上反復題詠,鈐蓋御璽,以致畫面幾無空余。沒想到,就在他自以為得到了黃公望名作《富春山居圖》的第二年,原是大收藏家安岐藏品的又一卷《富春山居圖》(即“無用師本”),經大學士傅恒介紹也進到了宮中。這件作品的非凡超逸令乾隆皇帝心里也有了疑惑,但自己對先來的“子明本”《富春山居圖》一經作出了至高的肯定和評價,此時再否定實在丟不起這個面子,于是依舊認定“子明本”為真跡,而稱“無用師本”是“惟畫格秀潤可喜,亦如雙鉤下真跡一等,不妨并存”,以二千金的高價購得,一并收入內府。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臣子們也都隨聲附和,兩本《富春山居圖》名分既定,于是“假作真來真亦假”。
二百年彈指一揮間,清王朝覆滅,紫禁城變成故宮博物院,封建帝王的私家收藏成為博物院離得文化遺產。專家學者將兩件《富春山居圖》反復鑒定比對,發現“子民本”在筆墨、題跋、火痕等諸多方面存在漏洞,應該是明代的摹本,最終確認“無用師本”《富春山居圖》為黃公望真跡。真跡《富春山居圖》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被打入“冷宮”,卻也因此躲過了乾隆皇帝的“寵幸”,沒有像“子明本”一樣被皇帝的題詞賦詩搞得“遍體鱗傷”,也算是焉知非福了。而今,兩卷《富春山居圖》都存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共同見證著中國書畫收藏史上的一段笑談。
乾隆皇帝的顛倒黑白固然有趣,但仍然無法沖淡“無用師本”《富春山居圖》身上那與生俱來的悲劇色彩,因為這世上還有一幅《剩山圖》……
“《富春山居圖》的命運,也是兩岸同胞骨肉分離歷史的折射?!闭憬∥幕瘡d廳長楊建新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牽頭力推兩岸《富春山居圖》合璧,“一張600多年傳世名畫,一段承載著太多悲歡離合的傳奇故事的國寶,如果哪一天能夠跨越海峽實現圓合,那將是何等的盛事!”
浙江博物館曾通過各種渠道和臺灣溝通,希望兩岸《富春山居圖》能合璧展出,但沒有得到反饋。
2005年,《富春山居圖》合璧一事出現轉機。鳳凰衛視劉長樂總裁曾幾次到臺灣努力促成這件事情,也得到了臺灣方面的反饋:浙江省博物館剩山圖先去臺灣展覽,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無用師卷來大陸展覽的事先不談。
楊建新當時表態,希望實現兩岸《富春山居圖》的交流,有來有往。浙江博物館的《剩山圖》去臺灣展覽沒有任何問題,但希望臺灣方面承諾適當的時候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能赴大陸和浙江省博物館的《剩山圖》合璧展出。
“但當時臺灣方面連這樣一個遙遠的承諾都不愿意?!睏罱ㄐ掠X得交流應該是雙向才能持久。
200年又有一個契機出現。兩岸故宮博物院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合辦“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這是兩岸故宮博物院60年來第一次合展,其中來自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文物有37件,包括多幅表現清宮生活的珍貴畫像。
在這個背景下,臺灣方面多次托人帶口信或者書面來信,他們準備辦一個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希望能借浙江省博物館的《剩山圖》展出。楊建新態度依舊:浙江方面過去沒問題,現在和未來都沒問題,但是希望能和臺北故宮博物院實現雙向交流,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在未來也能赴大陸展覽。
其后浙江接到了臺灣來函,希望大陸能通過法律免扣押文物法,不扣留在大陸展覽的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文物。
“一開始他們提出這個問題,我覺得匪夷所思,扣留臺北故宮博物院過來展覽的文物?坦率的說,我們連想都沒想過,怎么可能呢?”楊建新后來才明白,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很多文物本來就是大陸運過去的,臺灣方面擔心大陸會不會借展覽機會扣留?
臺灣方面在來函中還表示,臺北故宮博物院有70件文物內定為“限展國寶”,是從來不能出館的,包括《富春山居圖》?!把韵轮饩褪悄隳呐峦ㄟ^了免扣押文物法,《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也不能到大陸展覽?!睏罱ㄐ逻@樣認為。
浙江在回函中希望兩岸的交流能相互持久。臺灣的同胞渴望看到合璧的《富春山居圖》,大陸的同胞更是翹首以待。兩岸同胞都是中華文化的傳承人。兩岸同胞有資格、也有權利共享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在現實的條件下大陸專門通過司法免扣押文物條款是不現實的。以此為前提,等于排除了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物到大陸展出的可能;其次,大陸的海關法律里面已經有這樣的條款,所有境外(包括港澳臺地區)經海關批準暫時進口的貨物(包括文物)必須在海關如數清點清楚,在規定的時間里,完成交流任務,并且如數運出海關,一件都不能留下。如果留了一件,就要予以處罰,所以不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富春山居圖》赴大陸展覽被扣押的情況。
閱讀媒體報道至此,筆者相信讀者已經聽出臺北故宮的弦外之音。筆者情不自禁聯想起,2009年央視紀錄片《臺北故宮》總導演周兵的“遺憾”。周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臺北故宮》的拍攝因種種原因未能獲準進入臺北故宮博物院拍攝,“正式員工都不能接受我們的采訪,最后我們只輾轉采訪到了常年在臺北故宮內工作、已經退休的研究員”。周兵坦言:“它還是一個不成熟的作品?!?/P>
“不能進入現場拍攝是最大的遺憾,我們特別想進入到臺北故宮的庫房內拍攝,因為臺北故宮的許多國寶文物都是輪換展出,大部分國寶都藏在博物院背后的山洞里。但那里一直罕有人拍攝過,我們目前找到的關于文物庫房的影像資料也只是上世紀80年代的?!狈旨瘜а蓐愨嬖V媒體記者。
相比之下,拍攝北京故宮時,周兵和他的團隊在故宮里呆了4年,“可以親近故宮的清晨傍晚、下雪下雨、四季變幻,一個人走在游客散去的宮城下,聽聽故宮各種各樣的聲音,感覺也很幸運”。周兵反復強調,《臺北故宮》比《故宮》難拍得多,遺憾也大得多。
無獨有偶,筆者曾經供職一家人文地理雜志,2005年制作一期題為《臺北故宮有什么?》的特別策劃,多方動用人脈,聯系上臺北故宮相關負責人,經過百般央求,對方終于答應我們購買文物高分辨率圖片,平均每張200美元,而且在協議中必須承諾,雜志社在制作完畢之后,必須將反轉片寄回臺北。大陸人文地理類雜志圖片費基本在每幅300元人民幣左右,臺北故宮開出的價碼高出了好多倍,而且不容討價還價,理由是“這是國際統一標準”。
雜志社求圖心切,虧本買賣也要做,而筆者真真是“稀圖如金”,盡量少用圖片,多用文字;盡量多用公權免費圖片,而少用花錢買來的圖片。專輯制作過半,筆者赴新疆庫車采訪,聽說編輯部接到臺北故宮某主任電話,要求圖片出處必須注明“國立故宮博物院”云云。印刷的時候雜志社領導批示,只能注明“圖片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提供”字樣。
筆者此事過去四年,周兵導演赴臺拍攝紀錄片,據說也是遇到了相類似的“要求”,因為周兵拒絕,因為他和他的攝制組也被“拒絕”。江湖傳聞而已,周兵導演本人并未說過,筆者權當故事聽,不知本文寫到這里,眾看官有何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