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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連載三:祖國的陌生人
    導語:漢與唐,中國最強盛的兩個王朝,是中國人內心無法去除的優越感的真正來源。

    作者,許知遠。在這本書里,作者試圖通過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愛輝-騰沖)來了解這個國家,但看到的事實卻并非如其所想象,這在作者行走三峽和陜西以及其他地方時,似乎也是一樣,傳統已經斷裂,混亂的價值觀無處不在,他既看到了這個快速變化的國家的巨變,也看到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像是無根之萍,他們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失落,卻也蘊涵著無盡的能量——他們無法從傳統中獲取價值和意義,卻也享有了沒有歷史束縛所帶來的無邊界的自由。

    這本書在形態上或許雜糅,游記、人物、評論,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題仍很清晰,它試圖展現的是當代中國社會日益深刻的斷裂感。

    定價:32元 出版日期:2009年12月 出版:中信出版社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

    一個國家的悲傷與勇氣

    三峽行記(之)

    雪災

    宜昌的春節

    奇觀

    巴東縣城

    向南方(二)

    十二漢中印象

    一陣雨過后,天空變得明澈,那輛現代汽車在山路上行駛,穿過了一個又一個隧道,窗外是清澈的山澗,河灘上布滿了大小鵝卵石塊,鐵青色的巖石取代了黃土丘陵…… 

    沿途中,我試著去觀察風景,去區分植物,去辨認不同的巖石和土壤,去體會人們的喜怒……這是個艱巨的挑戰,我幾乎已經習慣失敗。 

    我心情舒暢,因為終于要離開北方中國了,我正在穿越的秦嶺是北方與南方的分界標志。南方氣味在經過眉縣的渭河橋時就已變得鮮明,我看到一家又一家的路邊簡陋飯店都以川菜示人,成都和重慶的力量陡然增強了,西安則被遺忘了,仿佛我不再身處陜西,而已進入四川。行政劃分相較于自然劃分和歷史習慣,顯得粗暴、不堪推敲,但權力總是可以戰勝語言、山川、風俗習慣等這些屏障。 

    我開始覺得潮濕,這種印象在接下來的旅途中,越來越鮮明,以至于我懷疑多年后,我對于這次旅行的記憶將是潮濕的、飄著薄薄的細雨,而且總也停不下來。 

    旅行的節奏在漢中開始變得舒緩,我整個人松懈下來。在市區乘坐18層的觀光電梯時,你看到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四角方方的五層樓房。清晨醒來,隔壁的潮皇酒樓門口那個穿著紫色旗袍的年輕女人正擦著玻璃,滿身的慵懶從旗袍側面的開叉溢出來,馬路對面的性保健品商店的門口張貼著這一路上我看到的最有創意的春藥名字—“阿根挺”。 

    在路邊攤上,我聽著兩個少婦的閑聊,其中一位過分濃妝,卻有著馮夢龍筆下小家碧玉式的姿色?!皾h中女人好看,”一位西安朋友提醒我,“她們有點像陜北的女人,個子高、皮膚白?!?nbsp;

    “為什么西安人都說漢中人小氣?”我一邊吃著辣椒炒蛋,一邊若無其事地插話。我的胃口終于蘇醒了,從黑龍江到陜北,我受夠了那種粗糙、沒味道的飲食,四川的辛辣終于到來了。這句話引發了那兩個女人的激烈情緒,她們開始將之前西安人對她們使用的形容詞,都送回了去:“西安人哪有漢中人豪爽,他們做事才小家子氣呢!” 

    這座城市給我的印象是,女人比男人更有力量,不知道那“阿根挺”的銷量如何。那天下午,載我前往勉縣武侯祠的是個女司機,今年正好30歲。她前額的劉海修剪得過分整齊,像一把精巧的刷子,而后面則長長地飄下來,她的臉蒼白平坦,五官小巧,這使她看上去就像放大的櫻桃小丸子。她的牛仔短褲真是短,以至于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時,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白晃晃的雙腿吸引,忽略了她作為整體的存在。 

    “漢中男人太懶了?!睕]想到我們談話是從這句話正式開始的。一路上,我和當地人的攀談沒有任何創新,不外乎“本地人有什么特點啊”,“你對生活滿意嗎”……我們也總會談到“一個月掙多少錢”。我很少碰到對自己收入滿意的人,總是“太少,不夠花的”。 

    眼前這位說話干脆的“櫻桃小丸子”也是,她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對眼前生活的不滿,對自己丈夫的嫌棄?!叭绻皇呛⒆?,我早就離婚了?!彼f這話時,這輛捷達車正駛在整齊地栽種著兩排高大冷杉樹的公路上,而路兩旁則是淺綠色的稻田,綠得讓人心曠神怡?!叭绻愦禾靵?,更美,都是黃色的油菜花?!彼f。 

    她對于結婚10年的丈夫的主要抱怨是,他賴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國有企業里,每個月掙1 000元,自己都不夠花的,卻不愿意到外面去闖一闖。她是個想得開的女人,喜歡在那家鸚鵡酒吧里喝啤酒,和朋友抽煙聊天,她喜歡北京、西安這樣的大城市的生活,后者的麻辣小龍蝦給她的印象深刻,“漢中就沒這種做法”。她給老板固定開過車,嫌錢少又不自由,然后就自己買了這輛出租車,準備開上3年掙些錢,再把車一賣,或許能在西安開始做個小生意。她是個稱職的投資者,不再開車載朋友了,即使會被他們譏笑“小氣”,她還雇用了一個男員工,每月付他900元,專門開夜班—閑置的出租車該是多么浪費。在家里的姊妹三人中,她是最不安分的,總是向往著更刺激的生活,要穿名牌衣服,要下館子吃飯,要去全世界旅游,她也是最自立的一個—除了自己誰也沒法依賴。 

    夾在秦嶺與巴山之間的漢中,的確仍舊散發著一股置身世外的氣息。對于飽受大城市的節奏所折磨的人來說,它的悠閑散漫是如此迷人,而對于這位“櫻桃小丸子”來說,它缺乏生氣與活力。 

    速度正在致力打破這種狀況,八百里秦川如今需要6個小時的車程,到了9月28日,則將縮短成三個半小時,西漢高速公路那時通車,“云橫秦嶺家何在”的感慨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遠古景象。這也給“櫻桃小丸子”帶來了新的機會,她希望到時不用再在市內掙那5元一趟的活兒,被別人包車往返一趟西安、漢中,或許就可以收入1 000元。 

    和她談話的樂趣,超過了我對于勉縣的游覽。對諸葛亮的記憶主宰了這座小縣城。我試著在西方傳統中找到他的對應人物。他是那么機智,那么有操守,那么執著,卻最終還是失敗,充滿了悲劇式的無力感。奧德修斯有他的機智,卻比他更幸運,或者說更明智。中國人推崇諸葛亮,多少因為他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性。從劉備到阿斗,他不懷疑既有秩序,甘心成為搖搖欲墜的秩序的維持者。 

    我來到武侯祠時,成為最后一位游人,空空的院落里,皮鞋踏在石磚地面上的聲音響亮而清晰,我喜歡上了那棵玉蘭樹,甚至開始試著欣賞結構對稱的古建筑,還有四四方方的院子,散布著青苔的石板路引人遐想,我突然覺得自己被剝奪了那美妙的傳承,恨不得能就地坐下,撫琴一首。對風景之愛,曾是中國文化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站在小小的閣樓之上,穿過一片玉米田,看到了流淌的漢江水,一陣清風恰好迎面吹來,內心莫名其妙地充盈起來。 

    我對歷史遙遠和模糊的記憶在漢中被一點點喚醒。諸葛亮、馬超、漢中王劉邦的拜將臺、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地點,還有漢江。中國人的身份是從漢代開始的吧,因為漢江、漢朝、漢中,我們成為“漢人”。漢與唐,中國最強盛的兩個王朝,是中國人內心無法去除的優越感的真正來源,即使背井離鄉多少代,我們仍是漢人,建造的是“唐人街”。


    十三  穿越蜀道

    零星的雨水不知如何從窗口鉆了進來,滴在我的左臂上,涼涼的。汽車的發動機聲驚人,一刻不停,這個心急的司機超越了一輛又一輛卡車。從漢中前往綿陽的公路,穿越了一座又一座山峰,一座又一座橋梁。天色已晚,我看不見窗外那些高山與谷地。我在穿越蜀道,我提醒自己。兩天前,我就是這樣從西安穿越秦嶺進入漢中的,而現在我從漢中穿越巴山前往綿陽,富饒、擁擠的四川北部。 

    夜晚8點時,滂沱大雨突至,雨打玻璃的聲音,短促有力,而窗外一片漆黑,迎面到來的汽車的前燈會短暫地打破這黑暗,提醒我車依舊在開往目的地,而非僅僅是鉆入了無盡的黑暗。我聞到了那種神秘氣息,其中甚至帶著某種殺氣,如果在此埋下一支伏兵,誰能進入富饒的成都平原。 

    我覺得饑餓、疲倦、情緒低落,突然想到一切終究逝去,榮耀、愛情、雄心、友誼還有生命。這些問題在城市明亮的燈光中,很少被追問。我是慢慢意識到自己是個淺薄之人,對于終極意義缺乏熱忱,生命對我來說像是一個又一個的臨時解決方案,我從這一處跳到另一處,不相信它通向某個特定的終點。有時,我覺得自己與一只小動物無異,當一種欲望到來時,就迫不及待地滿足它,就像這次旅行,厭倦了北京,就跑了出來,那冠冕堂皇的“騰沖—愛輝線的發現之旅”恰好是借口。 

    而現在,從漢中開始生出的懶散,如潮水般地擴散。到了綿陽,懶散變成了懈怠,而旅行則變得像是觀光。涪江旁是一家又一家的茶館,那些軟軟的藤椅、5元一杯的綠茶,一刻不停地引誘我。麻將聲就像辣椒的味道一樣四處可聞,它們都給平淡的生活增添味道,也抵御那連綿的陰雨。那家開元米線館一早就被人群擠滿了,店鋪太小,十幾張凳子不夠坐,人們就端著那個大碗站在路邊,我在碗里看到了顏色濃郁的紅油湯,我之前嘗了一口,被嗆得喝下了半瓶礦泉水。但這些身形秀氣的本地人則在清晨剛剛醒來時就喝下一大碗,就像它僅僅是一杯茶、一杯牛奶,或是一杯咖啡。被這碗紅湯米線誘惑來此的人形形色色,我看到了睡眼惺忪、臉面浮腫的男人女人,像是剛剛從歡樂、放縱的夜生活中脫離出來;循規蹈矩的上班族,那位白襯衣、斜挎細帶黑色皮包的胖胖的年輕人,他正盡力將碗端離身體遠一點,然后探頭去吃,期待他的白襯衫能逃過濺出來的油星。他的小心翼翼,不妨礙他吃米線的速度,筷子夾住滑膩的米線,靈巧地一卷,再上下掂兩下,揮發了熱氣,然后再送入口中。我像是在觀賞一場晨間的雜技表演,并嘆為觀止,他的襯衫的確一點兒也沒臟。 

    我忽略了綿陽作為科技城的一面,從秦嶺開始,毛澤東時代的工業向三線戰略轉移的記憶就鮮明起來。那是冷戰的高峰時刻,美國少年們都在熟悉如何應對核爆炸,而前蘇聯人在古巴建立軍事基地,中國人則做好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準備,和美國與前蘇聯共同作戰。我們把兵工廠、鋼鐵廠、電子廠,這些戰略意義上的工業搬進了西部的沙漠、大山,這樣即使丟失了整個東南沿海,戰爭依舊可以繼續。在與日本作戰的年代,中國政府不是由南京退避到重慶了嗎?中國足夠大,我們總有路可撤,誰也難以全部征服。 

    “三輪!三輪!”我喜歡聽李仲賢在街道上這樣的喊叫。那是濃重的四川腔,音調高得出奇,仿佛不是從他瘦小的軀體里發出的。雅安正下著雨,已經持續了一整夜。昨夜我到來時,一下就迷上了它。我還不知道這城市的布局,不知那條橫穿市區的河流叫青衣江,只看到遠處若隱若現的墨綠色山峰,昏黃色路燈下濕漉漉的水泥路,就做出感情上的判斷。 

    這座名字秀美的城市位于四川成都的西南方向,大約130公里的距離,距離上一站綿陽需要4個小時的車程。它是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過渡區,著名的茶馬古道川藏線的起點。由馬匹、茶葉交易筑就的商業古道,也同樣傳播了文化、政治、宗教與愛情…… 

    李仲賢熟知這些歷史,55歲的他是當地地方志的編纂者。旅行中,我最喜歡碰到他這樣的人,他們對自己生長的土地充滿熱忱,熟知它的種種典故,而且愿意與所有人分享。他帶著我去青衣江畔喝茶,叫來他的朋友,其中一位是本地作家廖念鑰,在過去10年中,他寫了8本小說,試圖將雅安的歷史命運串連起來。屋外的雨水越來越大,青衣江水算得上奔騰向前,裹挾著山上那黃得發紅的泥沙,氣勢倒是讓山西境內的黃河黯然失色。 

    茶館內只我們一桌客人,屋頂有點漏水,洗手間入口處一個水盆正滴滴答答地接著漏下的雨水,那個34寸的彩色電視機播放著一部三流香港槍戰片。我傾聽著這群本地知識精英的談話,間或插入一兩個問題。他們的四川口音濃重,我經常對此一知半解。自從離開東北之后,方言的發音就困擾著我,明明都是一樣的文字,我卻大半都聽不懂,語言中蘊涵著多么強烈的權力啊,憑什么北京人可以讓那么遠的地方像自己一樣講話。 

    廖念鑰的普通話比李仲賢好得多,他會有意識地照顧我,不過談興濃烈時,他們又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講本地話。談話的內容五花八門,我喜歡聽他們說起民國年間的傳奇,劉文輝、劉文彩和劉湘的故事,他們同屬一個大家族,卻又彼此爭斗。這些故事經常讓我想起《死水微瀾》的氣氛,新舊軍閥、袍哥、教會爭奪權力,但這些刀光劍影、槍炮火光卻又立刻被麻婆豆腐、甜甜的井水、女人的胭脂發髻、小孩子的啼哭聲掩蓋住了,成都平原太安逸了,暴力和憤怒都被溶解了。 

    “我的父親那一代真的不同?!崩钪儋t說。他的父親畢業于南京大學,1948年時來到偏僻的西康?、?,成為一名法官,他擁有那一代中國人的溫文爾雅,他就是“那種讀書人,即使老百姓把唾液吐到他們的臉上,他們也會保持風度”。 

    但當故事從民國轉到當下時,氣氛更加熱烈了。像所有城市一樣,雅安也在過去30年的變化中感到不知所措。廖念鑰在他的小說里描繪他這一代人的故事,他們幸運地考上了大學,為了能分配回家鄉不惜和不愛的人結婚,他們經常要與僵化的體制斗爭,獲得少得可憐的自由。但他們結婚生子,準備安于這一切時,更劇烈的變化發生了。沒有機構再限制他們的自由,事實上,也沒人再給予你安全保障,你要依靠自己的努力來重新獲得一切。這變化得太快,年輕時他們談論詩歌、理想,而現在錢是一切。在這股財富重新分配的熱潮中,那些曾被他們瞧不起的人,搖身一變成為了暴發戶,而他們自己則苦苦掙扎。 

    “那些國有企業被賣得太便宜了,那是幾代人積累下來的,突然到了一個人手里?!绷文铊€和李仲賢談起一位千萬富翁級的女性,她有幾分姿色,當主動躺到本地一位高官的床上之后,特權折換成大筆現金。這種故事再普通不過了,各地都有類似的版本。 

    李偉是雅安的年青一代,有著南方少年的瘦小,卻很帥氣,染燙過的黃發亂蓬蓬的,不大的眼睛很清亮。他才18歲,卻有著豐富的閱歷,他當過理發師,成立過少年幫派,高峰時手下有100多個小兄弟,他在藏區闖蕩過,卻因為拒付黑社會的保護費被打了出來?!拔易畛绨萼嵑颇?,”他說起了自己的價值觀,“他夠義氣?!毕愀垭娪敖洺3洚斄诉b遠的內陸城市的主要精神生活,從20世紀80年代的《英雄本色》到90年代的《古惑仔》,兄弟義氣一直激勵著這些少年。 

    但真實的情況是,它幾乎從未發生過。李偉厭倦了小幫派生活,是因為“其實根本不講義氣”。暴力是沒有目的的,經常是為了打發時間,甚至為了一元錢、一個挑釁的眼神而打起來。兩個沖突者,會迅速轉化成團伙的對抗,接著雙方開始叫來更多的人?!把虐材敲葱?,經常兩邊叫來的是同樣的人,然后可能就不打了,”他說,“兩個月前,我被人拿刀逼著去打架,但到了那里看到被打的人我認識?!彼麑Υ松罡袇拹?,一直沒有動手。那次的斗毆沒以和平收尾,雙方都失控了,其中一位被扎成了重傷,而肇事人逃到了鄉下或別的城市?!八麄儾粫蟀傅?,”李偉解釋游戲規則,“你要自己報仇,而不是靠警察?!?nbsp;

    李偉的生活開始得太早,也因此厭倦得早。他說13歲時他就有了性體驗,到現在已對姑娘沒什么興趣。如今,他是江邊一家餐館的服務生,他在成都做保安時的好朋友是店老板的女兒的男朋友,也是瘦瘦小小、更內向憂傷,真想不出他們兩個站在大門前,會有什么威懾力。70年前,也是一樣的少年被抓去當兵,去打內戰,去抗擊日本人,卻沒經過什么軍事訓練,他們的命運中當炮灰的成分要多于英勇的抗擊吧。 

    我們坐在一起聊天時,是雨后的下午,李偉出神地望著遠處山上的信號發射塔,它看起來像是一棵千年老松樹?!拔乙恢毕肴タ纯?,那到底是什么?”想必在很多個這樣無所事事的下午,他都這樣發呆,在他一旁那一對小戀人正在相互挖苦,或許兩年后他們就會結婚,將自己的命運和青衣江邊賣沙鍋的餐館緊緊相連。


    十四  熱忱的耗盡

    進入這家客棧時,已是凌晨3點,我只想找一張床,倒頭睡下。一路上,我很少坐飛機,它摧毀感受力,你不明所已,就被帶到了一個陌生之地,像是個沒頭沒腦的包裹。但從成都到麗江太遠了,旅行已經進行了一個月,我的熱忱和好奇心被消耗殆盡,可沒興趣再花上將近一天的時間,從火車換成汽車,和一大堆包裹與陌生人擠在一起,和他們一起盯著車廂前頭掛著的那臺電視機—我從未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看了這么多的爛片,它的聲音還大得出奇,我們發現人們不恐懼噪音,卻恐懼安靜。乘務員擔心漫漫旅途讓人厭倦,總是把音量調到最大,它從車頭穿越車廂里默默的人群,一直抵達車尾,我想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縱容頭腦中的胡思亂想,但這種期待從來沒有實現過。 

    伴隨著地域的不同,節目有所變化,從黑龍江到山西,二人轉的力量一直占據著主宰地位,我聽了那么多半色情的笑話,看了那么多雜耍式的表演,記住了那么多二人轉的明星,東北腔至少占據了流行文化的半壁江山。鐵嶺之于今日中國,有點兒像40年前利物浦之于英國,趙本山使用的是東北農民土話,而披頭士則是利物浦的工人嗓音。到了陜西,香港槍戰片開始占據主流,在四川境內的長途車上總是看見成龍,偶爾也有李連杰,這一部是《中華保鏢》,百無聊賴中,我對這部電影進行了文本分析。女主角鐘麗緹和身為保鏢的李連杰的關系,就像是香港與北京的關系,前者愛上了后者的強大,這是香港不變的情懷。當英國人統治時,香港自認是蘇絲黃,愛上了白人畫家;而在1997年之后,北京取代了倫敦,漂泊的酒吧女搖身變成了需要被保護的女富人…… 

    我們選擇乘坐飛機從四川進入云南。 

    作為煩悶旅途調味劑的艷遇遲遲沒有發生,但根據抽樣調查,艷遇就像是英國人與天氣的關系,人人都在談論它,卻很少有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還猜這與中國社會普遍的不安全感有關,當人和人之間充滿了不信任時,你怎么能指望陌生人之間迅速擁抱彼此。 

    當這種自發性的情感減弱,陌生人之間充滿了阻礙時,金錢開始成為催化劑?!斑M來唱歌嗎?”我想起了在大同的孩子氣式的“探險”。 

    我們的出租車剛停下來時,一個剃平頭的小伙子就把頭伸進來。這是一家大同市的娛樂中心,我們慕名而來,至少兩個本地出租車司機推薦我們來,因為“適合你們這些年輕人”,它是“最典型的大同景觀”……我和朋友對此充滿好奇,我們的青春期開始得太晚,超過了30歲卻仍令人憐憫地有著18歲的好奇心,我們仍想了解各種各樣的生活,各種各樣的女人……這在今日社會看起來唾手可得,每個城市、每個小鎮都有那么多公然或半明半暗的色情場所,女人身體和飯桌、KTV、桑拿房一樣,是中國經濟增長的潤滑劑,是社會壓力的排泄口,是改良熱情的麻醉劑,大多數人對此司空見慣,以至于不覺得這有什么不正常。我懷疑,很多生意人已經不知道如果不帶著客戶去唱歌、去洗浴中心該怎么談生意,就像很多報紙編輯不知道在Google出現之前是怎樣找資料的…… 

    這家娛樂中心擁有一個平庸不堪的名字“鑫鑫”,它那霓虹燈的招牌還有幾個熒光燈管壞掉了,所以“鑫鑫”這兩個字是不完整的,它本來應該有六個“金”字,卻少了一個半。門口有點奇特,要先爬上十幾個臺階,才進入正門,門口方方正正,格局像是老式的蘇式建筑,就像是機關大院的辦公樓,不知道它里面是否鋪著我喜歡的被漆成紅色的木地板。 

    我們試著像老江湖一樣,帶著有點厭倦的表情緩緩進門,仿佛我們早已歷經滄桑,嘗遍山珍海味,熟知各種新奇事物……一旦進了門,我還是立刻就被震驚了。 

    不錯,樓內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空間。一塊面積不大的門廳,它連著一條長廊,一個接一個的房間分隔了這長廊的空間。機關大院的辦公室、筒子樓、醫院、我那個時代的中學教室,都是這種格局。廳內和長廊,還有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到處都是人。暴露著雙腿和肩膀的姑娘們坐在那里,她們在聊天、吃零食,或干脆表情呆滯地干坐著,她們坐的是那種低矮的小凳子,有點像一群候診的病人……還有一群油光滿面的男人,這群人打上了我們時代的烙印,他們喜歡穿一種有領的條紋T恤,腋下夾著黑色的小皮包,那里面是錢包、電話,他們的臉上有一種發暗的紅色、輕微的浮腫,那是夜生活與煙酒過度的表現,他們的表情通常有點自滿和乖戾,但我知道如果遇到更有權力和金錢的人時,他們就會轉化成過度的謙卑……就像“巴比特”是20世紀20年代美國商業社會的象征一樣,我剛才描述的這種人像是過去10年中國社會的縮影—他們是經濟變革中的小有成就者,成功給他們帶來了小小的傲慢,也讓他們付出了過多的身體和內心的代價……和巴比特一樣,他們被一種褊狹、自以為是的世界觀左右。 

    我們跟著這個小平頭上了二樓,這里有著與一樓同樣的景象。然后我們左拐,鉆進一間封閉的房間,木板將這個大房間分割成面積均等的兩個。我能記住的是帶著拙劣刺繡的沙發,是暗淡的黃色,不知道它是曖昧的燈光所致,還是確實這么臟。那一排姑娘走進來時,我覺得有點眼花繚亂。那個身材修長、像香港TVB里的一位女演員的姑娘,真的只要50元就陪我做盡各種嘗試嗎? 

    我和同伴以社會考察的名義而來,實際上內心都蠢蠢欲動,我們太虛偽了,太自以為是的矜持了,兩個姑娘坐在我們身旁,并隨時準備坐在我們的大腿上,我們卻縱容大好時光悄然逝去,倒是她們的直接弄得我們無所適從,她們需要盡快地開始,盡快地結束,效率和金錢緊密相聯。我相信,我們是她們最好、最莫名其妙的客人,足夠慷慨,卻什么也沒發生。 

    這些經驗讓我心灰意冷,即使到了麗江—一座公認的艷遇之城,我都沒太多興趣。凌晨3點的小客棧,準備收容我的疲倦。但在走廊里的洗手池前,我看到了一條藍色牛仔短褲,下面是筆直、豐滿的雙腿。我的眼睛又干又澀,意志昏沉,卻對這一景象印象深刻,還有那頭長發。第二天我一覺醒來時,她又在洗臉,我略去我們對話的細節,總之,她和我一起去吃早飯,去喝了一家接一家咖啡館的美式咖啡,她決定和我一起從麗江前往大理,最終抵達我這行程的終點—騰沖。她來自臺北,母親是外省人,外公是20世紀40年代上海的一位知名記者,他的父親則是土生的臺灣人。這是她第一次來大陸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她對這片遼闊土地的感情是矛盾的,她像這一代臺灣人一樣,對身份的認同糾纏不清。


    十五老人張德藩

    我的新旅伴比我懶散,卻是個勤奮的攝影師,和我一樣喜歡Leonard Cohen。當長途汽車最終開始穿越通往騰沖的高山時,她指著顏色濃郁的怒江水興奮地叫起來。怒江水讓我想起了黑龍江,它們流淌得都那樣緩慢、從容,它們都黏稠,像是油,而不是水,只不過前者的顏色更黃,而后者的顏色更黑。在怒江一段,植被蔥蔥郁郁,那種熱帶才有的茂盛,在那一瞬間,我仿若回到了史前時代,兩萬年前的這里也是這樣吧。 

    在騰沖,一位老兵比其他任何人與事,都給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張德藩打開貼了尉遲恭、秦叔寶兩位門神的木板門,站在我們眼前,他的藍色西裝整潔利索,面頰刮得干干凈凈,看得出,他不屬于這個村莊。 

    “我們來找一位從臺灣來的老人?!睆膹埣移碌拇蹇?,我們開始一路詢問。我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從一個朋友那里聽到他的經歷—他曾是中國遠征軍的一員,在臺灣度過了大半人生,如今又回到了他的故鄉云南騰沖縣和順鎮的張家坡。 

    對我這一代的中國人而言,中國遠征軍像滇緬公路、史迪威一樣,似曾相識,卻從未了解。事實上,8年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中的來龍去脈,我們知之甚少,而國民黨政權的作為則更像是歷史的盲點。距離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整整70年過去了,但我對于那場戰爭的主要記憶只是幾個孤立的年份、幾場孤立的戰役、幾次駭人聽聞的屠殺,至于戰爭的內在邏輯與細節—中國失敗與勝利的原因、中日兩國的真實國力的對比、杰出人物和普通人在戰爭中表現出的勇敢與怯懦—則幾乎未得到探討。我們總是在遺忘,似乎所有的苦難都僅僅是苦難本身,除去哀嘆與控訴,無法轉化成真正的精神財富,轉化成我們對自身命運的探求。 

    騰沖曾是明清時期的中國控制緬甸的軍事重鎮,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則見證了中國與她的盟友美國、英國興奮、悲壯、挫折重重的合作。1942~1944年,中國軍隊第一次將觸角伸到國土之外,他們在緬甸遭遇慘敗,幾萬人被困在深山密林中,迎接不必要的死亡;他們在印度重整旗鼓,補充了“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兵員,接受美國式的裝備與軍事訓練,最終完成了對日反攻。騰沖建于1945年的國殤墓園記錄了其中的一部分犧牲者,那些50公分高、20公分寬的小小墓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既然他們生前就列隊,那么死后也是如此吧。很多墓碑上的字跡經過雨打風吹已然褪色,只依稀看到“一等兵”、“上等兵”這樣的字樣。 

    真實的戰爭比我想象的更復雜,除去勇猛、榮耀、愛國熱忱,它或許更蘊涵了恐懼、無可奈何。戰死于緬甸的戴安瀾將軍會說“此次遠征,系唐明皇以來揚威國外之盛”,但作為一名普通士兵的張德藩的故事完全不同。 

    張德藩的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他不能快步走動,卻依舊毫無障礙地跨過門檻,他的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老年斑,他的反應稱得上快速,看起來不過70歲,唯一可惜的是,他基本失聰了,必須是他熟悉的人在他的耳邊吼叫式的說話,他才略微聽得清。他出生于1907年,和我們見面時已經整整90歲了。由于失聰,我們的交流很難展開,而且他依舊濃重的鄉音我也經常聽不懂。他當然也像所有老人一樣,喜歡重復,似乎那是生命將逝前,拼命抓住一些確定的東西,或是通過反復訴說曾經的遺憾,來撫平的內心長久的不安。 

    他就出生于這個老屋中,這幢房子的歷史足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可以猜測出,這是個殷實之家。他曾是個青年商人,行走在中國與緬甸之間,騰沖一直就是中緬貿易的重鎮,很多中國商人的大半時間生活在緬甸,他娶了一個氣質端莊、眼窩深邃的中緬混血兒,后者是緬甸曼德勒市的一家英文學校的老師,她為他生了4個孩子。他經歷過日本人在1942年的到來,他商人式的精明幫他回避了很多痛苦,當日本人進村時,他會事先準備好幾個雞蛋與番茄,當他們敲門時,一邊主動遞給他們,一邊說自己是“良民”,他親眼看到那些遲遲開門的鄰居怎樣被打得頭破血流。 

    當遠征軍開始反擊日本人時,他已是個37歲的父親,無意卷入其中,但戰爭卻選擇了他。他會說熟練的緬甸語,熟悉緬甸的山地與叢林,他先是成為一名向導然后被迫參軍。戰爭中充滿了意外,他和幾位戰友被大部隊甩了出去,不知為何又卷入了緬甸的內戰,他看著戰友一個個死在身邊……他算得上幸運,逃過一次次劫難,他記得一次夜間戰友想拉他一起出門,他恰好不在,第二天那兩位戰友都死在了外面。在國民黨政府撤離大陸之后,他們這些殘留的遠征軍老兵有機會輾轉泰國,前往臺灣。他就這樣來到臺灣,成為被外省人擁擠著的臺灣島上的一個陌生人。他,操持著云南口音,在一家理工學院里當燒水的鍋爐工人,他再沒見過妻子,在臺灣時他接到了她的死訊,而兒女們只有在大陸向臺灣開放旅游之后才又見到。 

    “那是亂世啊,人命不值錢??!”我記得他總是在說著這句話,他總是提到他的再未見到的第一任妻子,她的那張魅力十足的黑白照片就在客廳的相框里,他的第二任妻子則坐在他身旁。你可以輕易感覺到,他的所有的愛都給了死去的、在照片中光彩照人的那位年輕女人,而不是身邊這個白發蒼蒼、皮膚干黃的老太太。 

    他帶著我參觀后院那個小花園,串串紅正在盛開,那棵粗大的茶樹穿過屋頂伸向天空,他指給我們看他新裝修的浴室,輕輕地抱怨說魚缸里的金魚為什么總是養不活……他熱愛生活,并且期待別人傾聽他的故事。他的弟弟也坐在房間里一直陪我們,除去照顧他們的那位中年保姆,他的弟弟是這個房間里最年輕的人,那一年73歲了,兒孫都不在家。偌大的院子里顯得空曠,木制老房子和石板路上的青苔散發著久遠的氣息。有那么幾分鐘,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甚至感覺到時間的靜靜流淌。 

    當我要離去時,90歲的老人戀戀不舍,說了很多遍“謝謝”,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或許我們應該留下吃飯,或是不久再來看他,他期望有人聽他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早已被歲月弄得殘破不全,但那些往事的悲歡在他的腹中停留了太久,甚至徹底被歷史遺忘了,他需要把它們傾瀉而出,并被別人知曉。


    十六中國味道

    離開騰沖的感受,就像到來時一樣復雜。我們坐著夜班車前往昆明,躺在窄小的臥鋪上,窗外是一片漆黑,我覺得自己平躺的身體像是傳說中飛翔的尸體,鎮定而沉默地飛入無盡的黑暗。我40天的旅程,就和這段尚未展開的戀情一樣,即將要結束了。 

    就像我經歷過的所有事情一樣,事情的結尾和它的開端沒什么關系。我在旅行前對中國的宏大設想,幾乎全都消退了。在最后的幾天里,我斷斷續續地閱讀著林語堂的《中國傳奇》。他用英文將中國古典的短篇小說改寫出來,我讀到的則是它又被翻譯成的現代漢語。這個奇特旅程,一點兒沒有減弱它的感染力,我被這些小說的神秘感、簡潔、人物奇特的性格、勇敢和灑脫的品質完全征服了,其中幾篇我覺得一點兒也不輸于愛倫·坡的作品。我在其中立刻就嗅到了那股獨特的“中國味道”,說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與我剛剛游歷過的這片土地緊密相連,而我也是它的產物,但很可惜,這些寶貴的遺產密碼已被我們丟棄了好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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