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鬼今/文 最近國內自殺的新聞頗多。聽一位朋友談到一本書,才知道自殺也是有成本的。那書名挺唬人,叫《完全自殺手冊》,日本人寫的東西,讓人想起自殘的三島由紀夫和頌揚死亡凄美的川端康成。那書里說,要想死得舒服,就得費點腦筋。據說,雪地里凍死最具儀式化的優雅,試想在風景優美的滑雪圣地,在白雪皚皚的景致中體溫慢慢散去,沒什么疼痛窒息感,這死法浪漫得可以吧?但我總有點懷疑,冬天在北京熱暖氣里呆慣的人,跑到沒暖氣的上海尚且跺腳大罵,慢慢凍死豈非如赤條條插入冰窟窿,心理的驚悚蔓延成深入肌髓的寒冷,恰如另一種寸剮,能浪漫得起來嗎?
最近出版的一本談中國人自殺的書,卻說到了一種成本更低的自殺方法,喝農藥。作者吳飛在北方一個縣里做調查,發現了大量沖動型自殺的案例——農村女性往往一賭氣抓起手邊的農藥一口氣喝下去。城市人從高空飄然墜落之前,顯然要經過一段延綿已久的絕望體驗和心理掙扎,這招式沒法普及。農村女性在一剎那間做出的“喝藥”動作,當然也是長久積怨的發酵,卻因農藥到處可見,變成了不須深思熟慮即可隨手而得的致命武器,無形中減低了自殺成本。農村自殺率近年有所提升與這種“儀式”頻繁的操演不可說毫無干系。
吳飛書中一句話觸動了我,他說,農村自殺自1976年以后逐漸增加,“1976”這個數字帶有一種特殊的歷史分期興味,那是個中國改革開放剛剛起步的年代。那么1976年后自殺率上升的原因何在呢?一個解釋是,封閉的政治氛圍導致了人們對渴求生活欲望的遲鈍,大干快上的政治熱情轉移了人們的視線和精力,成了治療自殺情緒的良藥,試想,女人都被趕到水庫工地上扛石頭去了,凈想著和男人比拼肌肉,即使農藥在工地上隨處可見,也哪有工夫想自殺的事。
1976年以后的情形不用說了,農村變化之快讓人難以置信,政治的強制惡化了人們之間的情感,自戕的沖動卻也可能被一些虛幻的目標膠固減緩下來,比如那時在 “個人”和“集體”的關系里,“個人”的角色根本就可忽略不計,玩“自殺”這種個人游戲毫無正當性,換句話說,那年頭在城市玩自殺都覺得太奢侈,是小資知識分子受不了人民群眾的過度 “關心”,不過是那可悲可憐的自尊心在作怪,死也是白死,說不定還會被扣上自絕于人民的帽子。農村小民更如草芥,誰還敢拿“自殺”說事要挾?可是一旦政治被視為一種騙局而讓人漠不關心,就如安全閥被徹底扭斷,“自殺”便成了一種極其輕易的情緒釋放手段。
那么,“自殺”是一種自我解放的表現嗎?在吳飛的個案里,大部分女性都是在與老公、公婆或孩子的爭吵后飲藥自盡的。這些行為在表面上都相當輕率,多是為小事而輕生,似乎很不值得,但這里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就是有可能過去能忍的事現在卻不想忍了。中國人一直給人以“耐勞吃苦”的印象,我們過去的政治話語也不斷贊揚這種形象,比如小時候看烈士被扎竹簽灌辣椒水,身體就會發生莫名的亢奮反應,覺得自己也想被綁到老虎凳上試試當英雄的滋味,我相信這是整整一兩代人的心理焦慮??僧斈暝趥鹘淌康难劾?,中國人的忍耐吃苦可不是什么好品性,你本來就落后骯臟,挨打還不叫疼,可不是天生就是挨人痛揍的那塊料?可見,“忍耐”也要具體分析,不是瞎忍硬熬都可以充成個英雄好漢,當然為個什么崇高目標打熬的皮焦肉爛,確實讓人佩服,比如《風聲》故事中展現出的刑法大全,似乎讓人再度亢奮,但一想到電影里那些在棍棒交加的折磨下語調堅韌地吐出“信仰”二字的大牌女星,走下熒幕后卻大談嫁“富二代”的心得,那味道好像和我當年叫嚷著要上老虎凳的虛偽心理相差無幾,終于吊盡了欣賞的胃口。因此,“自殺”也許是不想忍的表現,說得高調好聽點,也許是一種自由的表達。按照吳飛的說法是,此時農村對“過日子”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就拿“賭氣”和“掙面子”常導致自殺來說,很可能是成就人格的兩種方式,不可從人格上輕易加以否定,這就是進步的表現。
說到“過日子”,剛看到一本美國人戈夫曼寫的名著《污名》,大體是講那些受社會歧視的群體如何與他人相處的故事。其中幾個案例給人印象很深,這些案例是說,一些帶有生理或心理殘疾的人,當別人有意對他們施與特別照顧的時候,他們反而會有種屈辱感,覺得自己和常人不一樣,會采取反抗和報復的態度作出回應。如果大家反過來表示過度關心,又會使他∕她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可是如果真把他們當常人看,一旦超出他們的承受能力,自己又覺無法勝任時,就會頓生挫敗感。
其實這種焦慮不只是會表現在“污名者”的身上,常人也會對周圍人的態度表現出似乎過度的“敏感”。比如吳飛書中所舉茹蕙的故事就屬于因過度敏感而自殺的例子,茹蕙的丈夫和兒子都對她很好,幾乎滿足了她的所有生活要求,因此她的自殺并非是人們想象的只是家庭暴力的犧牲品,人們在對此死因不解的情況下,只好給出個犯了“魔怔”的說法。其實,茹蕙的死與她對生活過度敏感而產生心理緊張有關,也許她對生活的祈盼隱隱超越了一般農村中對“過好日子”的常態需求,以至于讓人有生在福中不知福的感嘆?,F在的大眾媒體拼命鼓吹什么“平安是?!薄捌降钦妗钡扔顾兹松Z,那些不安于現狀的人被排擠到邊緣,自然會產生類似不正常的心理“疾患”,這讓人想起??滤鑼懙摹隘側舜鄙夏腔璋祿u曳的燈火,結局只可能是孤獨地自生自滅。
當然,這里說的“個人覺醒”,也可能恰恰是在一種不太壞的制度廢墟上飲鴆止渴。前幾天還聽一個朋友在會上發牢騷說,下去農村調查,發現“孝悌”之情早已蕩然無存,據說一個村子里,不少兒子輩的人會在老爸家門口放一瓶農藥,意思是你賴著我還不如趕緊喝藥死了算了。過去人們說家族制度擁有許多禮儀和對 “孝悌”情感的精致訓練,似乎能保證家族構筑的親情氛圍對自殺舉動多少能起緩沖作用,但家族中也不乏陰郁險惡的環境,對邊緣人超越世俗的追求卻同時造成壓抑的后果,家族統治對社會的秩序是種維系,可對人性的完善卻并非總是正面的,這也許是在歷史與現實難以調和的景況下,中國式“自殺”往往兼具悲劇與喜劇色彩的原因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