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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連載一:祖國的陌生人
    導語:我厭倦了坐在咖啡館,依靠互聯網上的信息來評論自己的國家。

    作者,許知遠。在這本書里,作者試圖通過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愛輝-騰沖)來了解這個國家,但看到的事實卻并非如其所想象,這在作者行走三峽和陜西以及其他地方時,似乎也是一樣,傳統已經斷裂,混亂的價值觀無處不在,他既看到了這個快速變化的國家的巨變,也看到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像是無根之萍,他們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失落,卻也蘊涵著無盡的能量——他們無法從傳統中獲取價值和意義,卻也享有了沒有歷史束縛所帶來的無邊界的自由。

    這本書在形態上或許雜糅,游記、人物、評論,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題仍很清晰,它試圖展現的是當代中國社會日益深刻的斷裂感。

    定價:32元 出版日期:2009年12月 出版:中信出版社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

    一個國家的悲傷與勇氣

    三峽行記(之)

    雪災

    宜昌的春節

    奇觀

    巴東縣城

    向南方(一)

    第一次長途旅行,整整?天,從東北到西南。我習慣了坐上?個小時的長途汽車。這也是最沒有目的的一次行程,似乎僅僅要證明我不僅是個面對書籍的人。但是,我一點兒也沒有逃離書籍的控制。大慶郊區那個旅館老板娘讓我印象尤深,只因她的豐腴和溫暖,讓我想起了《聶魯達自傳》中的干草垛上的夜晚。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

    一  一次不斷推遲的旅行

    臨行前,我意外地翻到一本《紅星照耀中國》?!澳鞘?月初,北京披上了春天的綠裝,無數的楊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變成了一個迷人的奇境?!卑5录印に怪Z開篇寫道,“在許多清幽的花園里,人們很難相信在金碧輝煌的宮殿的大屋頂外邊,還有一個辛勞的、饑餓的、革命的和受到外國侵略的中國……”

    對我這一代人來說,埃德加·斯諾雖然聲名顯赫,卻不一定閱讀他的作品,他和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聯系太密切了,以至于我們習慣性地對他持有偏見,將他的著作視做宣傳的一部分。但這個下午,我坐在紫竹院的湖水旁,卻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閱讀所帶來的怦然心動。

    那是1936年,他已在中國生活了8年,厭倦了西方人在中國擁有特權而封閉式的生活:“……飽食終日……在自己的小小的世外桃源里過著喝威士忌酒攙蘇打水、打馬球、閑聊天的生活,無憂無慮地完全不覺得這個偉大城市無聲的絕緣的城墻外面的人間脈搏……”

    他的語言比我想象中富有美感得多,在形容陜西無窮無盡的斷山孤丘時,他寫道:“連綿不斷,好像詹姆斯·喬伊斯的長句,甚至更加乏味。然而其后果卻常常像畢加索一樣觸目,隨著時光的轉移,這些山丘的角度陡峭的陰影和顏色起著奇異的變化……”他那奇異的觀察力也讓人過目難忘,“周恩來面目英俊、身材苗條,像個姑娘”,毛澤東是“面容瘦削、看上去很像林肯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對于中國社會的那種敏銳的洞察力,他發現“1932年的中日淞滬戰爭中,中國農民就在炮火交加之中也毫不在乎地繼續種他們的田”,他說毛澤東“身上有一種天命的力量,這并不是什么曇花一現的東西,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根本活力。你覺得這個人不論有什么異乎尋常的地方,都是產生于他對中國人民大眾、特別是農民—這些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貧窮饑餓、受剝削、不識字,但又寬厚大度、勇敢無畏,如今還敢于造反的人們—的迫切要求做了綜合表達,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這本出版于70年前的著作,對我來說不再是一本記錄了史料、猜測的歷史書,更是一場號召行動的宣言書。我厭倦了坐在咖啡館,依靠互聯網上的信息來評論自己的國家。像70年前一樣,生活在北京的人們容易在那些幻想中迷失自己—玻璃幕墻大廈、個人博客、星巴克咖啡館、Shopping Mall比昔日厚厚的城墻、園林建筑更容易將真實的中國脈搏隔離在外。

    這是一次不斷計劃,卻不斷推遲的旅程?!拔覀円匦掳l現中國”,兩年前,我熱情洋溢地說。兩年過去了,除了多讀了幾本漢學家的專著、幾位二流作家關于中國的游記,我好像什么也沒發現。倒是我的同事們,總是帶著讓我嫉妒的眼光,在大興安嶺和80歲的鄂倫春族的老人談論往昔,從漢中穿越蜀道到達成都,在云南邊陲不知名的小鎮上無所事事地發呆……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抽象的觀念世界,對于那些具體的肉體、生動的表情、黃土、森林與河流缺乏感性的認識,成為一名行動者的愿望,像那個有9條命的魔鬼,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冒出來,讓我內心難安。


    二  我這一代人的中國故事

    我是個容易厭倦的觀光客,經常對于眼前的人、物、風景視而不見。我中了理論太深的毒,總以為要將一切裝入一個分析框架中,才覺得心安。旅行也是,我潛意識里希望,它能夠幫我找到一把理解中國的鑰匙,多年以來,我對自己雜亂的知識結構憂慮不已,總期待找到自己獨特的視角。

    最終選擇的路線,充滿了這種找鑰匙的熱忱。中國太大了,歷史太漫長了,人口太眾多了,我經常不知道從何說起。她有著過分良好的胃口,那些別的國家無法應對的挑戰,她似乎坦然地就消化掉了,她有力地將不同的地區與民族融合在一起,她也經常窒息不同的生命力……

    我這一代人的中國故事集中在經濟奇跡上,全世界都驚嘆于中國爆發出的生產力。在風景如畫的三峽建立世界上最壯觀的大壩,照亮長江中下游;翠綠的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中那些數不清的丑陋工廠的工人們每天12小時、每周7天、每月心甘情愿地只掙100美元地生產著打火機、鞋帽、空調、微波爐、玩具,將它們充斥到阿富汗的小商品市場與美國的沃爾瑪超市中;中國的領導人前往俄羅斯、加納、智利、委內瑞拉、印度尼西亞、澳大利亞,持續高溫的中國經濟需要更多的鋼鐵和石油;對比世界領導人一個接一個地拜訪北京,他們需要這個市場;中國的勞工漂洋過海、翻越戈壁,前往美國、歐洲、東南亞、中東、南美洲、北非,開餐館、開超市、修公路……他們既建設自己的家園,也改變世界的面貌。

    我多少感受到了卡爾·馬克思在19世紀中葉的情緒,他目睹了資本主義和技術革命共同造就的物質繁榮:“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所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① 

    但是,當你的視線稍稍偏離時,你就看到了別樣的中國。中國人贏得世界的注意力,不是通過質量,而是通過數量。生活顯得停滯,不那么充滿希望,建筑是粗俗丑陋的,年輕人眼神迷離,山川河流被污染,像一個世紀以前一樣,土地仍不夠耕種,通往城市的打工之路日漸狹窄,要想進入世界經濟循環的鏈條,他們需要更多的技能。整個社會被一種不安全感包圍著,無處不在、日益加速的技術進步、市場力量,摧毀了那些昔日將人們聯結在一起的東西—宗教、社團、家庭、古老的習俗,新事物超越了理解范疇,變化的速度太快了,轉基因食品昨天還是好東西,今天就成了有害物。但在中國,這場冒險或許更為驚奇。30年前生活在濃郁的集體主義氣氛中的中國人,突然間被拋入一個“人人自?!钡臅r代。之前,人們用集體、黨組織,取代了家庭、宗族提供的安全紐帶,而現在金錢似乎變成了最后的安全稻草。我們似乎生活在這樣的尷尬地帶—政府不再提供昔日的保護,卻仍舊保持干涉你生活的權力;而個人雖然獲取了部分自由,但這自由的代價卻過分顯著,它犧牲掉了社區感、家庭觀、倫理,同時它又沒自由到你可以擁有獨立的判斷能力、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就像沉默、忍耐是昔日的農民對抗動蕩、壓迫環境的武器,如今無處不在的犬儒哲學、對日常生活挫折感的安之若素的態度,像是人們尋找到了情感宣泄的方法。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生活在此刻的中國,你很容易想起查爾斯·狄更斯對19世紀初英國的評價。狄更斯寫到了在那個熏黑的工業時代、大都市興起中雄心勃勃或無所適從的個人。我該怎么描述此刻的中國呢,那種糾纏在亢奮與無奈中的情緒。


      愛輝–騰沖線

    我花了點時間,才在中國地圖上尋找到愛輝與騰沖這兩個地方,它們分別屬于黑龍江省和云南省,一個是東北角,與俄羅斯相鄰,另一個是西南角,離緬甸不遠。如果在這兩點間畫一條直線,就形成了一個分水嶺。

    這條線的東部,43%的國土面積卻居住著90%以上的人口;西部,國土面積的57%,人口卻不足10%。它也是民族的分界線,漢族人居住在線的東南,而西部則是滿、蒙、回、藏等少數民族。很多歷史學家疑惑不解,為何中國有如此強勁的胃口,能在如此寬闊的領域,將如此多的不同的民族融合在一起,盡管他們的沖突從未結束,卻也很少出現徹底的分裂。

    這條地圖上的愛輝—騰沖線是歷史地理學家胡煥庸的發明。胡煥庸,1901年出生于江蘇宜興,在南京和巴黎接受高等教育,像他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樣,他試圖探尋解救中國社會之道。那真是個焦慮的年代,一些知識精英們試圖從政治、教育、藝術、文學、科學、商業、生物、考古等幾乎所有的西方學科中尋找靈感,以刺激和拯救那個被很多人視為僵化的文明。而另一些人,則尋找種種證據,證明我們的文明是綿延的、富有活力的,以挽救人們日漸脆弱的自信……但很顯然,悲觀與懷疑論調占據了主流。

    我的智力生活是在這種悲觀論調中成長的,這種悲觀情緒又往往依托在那個悲觀的模式背后。這個模式從黑格爾開始,到卡爾·A·魏特夫那兒達到了巔峰,在后者的眼中,中國被稱做中華帝國,它與古埃及、美索不達米亞、波斯甚至美洲的印加人、阿茲特克人一樣,是一個專制的帝國:絕對的王權、以陸地為基礎的經濟、廣泛使用的表意文字以及主宰大規模經濟活動的牢固的官僚政府,從而未確立私人企業的合法存在……它持續了上千年,牢不可破,歷史只是王朝的交替循環,卻很少展開嶄新的一頁。西方人的到來,打破了循環,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對立和融合,變成歷史的主音。

      矛盾的消失

    這些昔日理論,塞進了頭腦中,讓我覺得窒息。這注定了我的旅行像是兩種截然相反力量的拉扯。一方想尋找事物的共性,將經驗抽象成一種簡單的模式,以便獲取整體性的理解;另一方則厭惡這種抽象,著迷于那些具體、散漫卻鮮活的人與物……這種感覺就像地圖上的空間和真實旅行之間的差異。

    這些矛盾很快就消失了。最初的幾天是如此興奮,什么都讓我覺得新鮮,這印證了朋友們對我的評價“在你的國家,你卻是個陌生人”。

    我的第一站是哈爾濱,在混雜的火車站廣場上,姑娘們白皙修長,我熱愛她們吊帶下面的肩膀,和緊緊包在牛仔褲里的大腿和臀部。我甚至感覺到風穿過了我洗得發透的白襯衫,柔情似水又干脆有力地撫摸了我的皮膚。

    接下來的4天是旋風式的旅行,空間的迅速變化被壓縮在窄小的時間界限里。星期五的中午,我和元寶村的王村長討論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工業化問題,元寶村是周立波著名的小說《暴風驟雨》中的原型,它也經常被視作“中國土改第一村”—對土地的重新分配是20世紀中國變革的最重要的推動力。王村長穿一條淺藍色牛仔褲,條紋的、顏色暗淡的白T恤,臉龐、脖頸、手臂,是那種健康得有點發紅的黑皮膚,在臉龐的紅暈尤其突出,那是日曬和勤勞工作的證明。我喜歡他的臉,在不經意時,上面流露著某種莊嚴感。

    接著就是6個小時的長途汽車的顛簸,從元寶村回到尚志市,再坐車前往方正縣,司機將我們丟在高速公路上,我們攔截過路車前往依蘭。長途汽車就像是小鎮上的雜貨鋪,主人擔心浪費任何一點空間??蛙嚨淖叩览?,司機座位旁的發動機的機蓋上都坐滿了人,我們身體碰身體,呼吸著彼此的呼吸,在經過收費站時,司機會要求走道里的人集體再壓下腰—被發現超載是要被罰款的。不過,這不算什么,我們不早已習慣了在高密度下彼此相處嗎?

    有時候,兩地之間沒有直通車,司機們就會把我們先叫上車,然后保證在合適地點把我們放下,有另一輛車載我們走下一程。這有點像是UPS的接力賽式的送包裹。東北公路網已經發達得令人驚嘆,不過接力賽有時并不流暢。有那么一個小時,我們在高速公路上四處徘徊,不知道哪輛車會把我們帶到下個地方。我們在公路旁的綠化帶上撒尿,看著高架橋上“精于業、勤于思”的宣傳標語,有那么一瞬間,似乎真覺得是《在路上》的場景。我們還被扔在了那個叫達連河的地方兩個小時,已是深夜,我們之前熟悉的東北的田野與清新空氣,突然被龐大的運煤車、充滿塵土的空氣取代了。本地人帶我們參觀了這里的露天煤場,夜已深,只看到一個巨大的坑中的星星點點的燈光閃耀,仔細望過去,我才發現剛才那些碩大無朋的卡車,如今像是個玩具車一樣在坑道中行駛。

    我在小城依蘭停留了一晚,我住的金島賓館從前還兼營洗浴,它樓道里暗紅色燈光傳遞著一種廉價的色情味道。我們對于依蘭充滿向往,這里的歷史掌故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12世紀,北宋兩位皇帝宋徽宗與宋欽宗正是從東京城汴梁(開封)被擄掠至此,從一國之君變為階下囚。不過,迎接我的是一種有點意外的沮喪。掘土機正在挖開路面,在縣城中心的商業區,照例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鋪,藍色、紅色、綠色的不同面積的店鋪牌,上面黑體、宋體、隸書、美術字等各式字體書寫著店名、服務范圍和電話號碼,它們給人帶來的壓倒性的印象是—人們急于在給予的空間里塞進所有的信息。等我走得多了,才逐漸意識到,縣城在中國社會的區域劃分中占據著多么尷尬的位置。它失去了村鎮的寧靜和人與人之間相對緊密的關系網,卻沒有獲得城市的自由與豐富。

    在依蘭的牡丹江畔,我還遇到了一場意外的死亡,大批圍觀者遠遠地看著江心中裸露出的河床上的那具女尸,白花花的身體上一抹紅色。在那個清晨,死亡既殘酷又富有詩意,而人們對于死亡的態度比我想象的要瑣碎與復雜得多……


      伊春的清冷與落寞

    旅行似乎從伊春才真正開始,在那里我碰到了孫鐵軍,我第一個深入交談的對象。伊春給我的印象是它的清冷和落寞。我抵達時是傍晚7點,步行街上人群稀稀落落,商店幾乎全部打烊了,在大部分城市,這正是最熱鬧的地點、最喧囂的時刻。在等待本地朋友時,我坐在一家蛋糕店門口發呆,它是整條街上最后一家小店,店門口的高音喇叭一直在循環播發同樣的短語:蛋糕麻花小甜餅……朗誦者的語速過快,甚至懶得有標點符號。不知疲倦的重復,是中國商業社會最重要的推銷手段,從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的廣告,到賣鞋和賣雜食的街頭小店,他們都篤信“三人成虎”的古老訓諭。 

    步行街上有著一條又一條的跨街廣告,我眼前的那個來自“東方典當行”,它引誘客戶的手段濃縮在對稱的順口溜里,“天天辛苦跑銀行,不如找我來幫忙”。那是個奇特的傍晚,對面的樓房墻面斑駁、墻皮脫落已久,天空逐漸變黑卻仍舊藍得透徹,不知為何盛夏的時節,空氣卻飄蕩著一股冬日的蕭瑟與感傷。就在我吃到最后一根麻花時,步行街旁的大笨鐘開始報時了,出人意料的,報時的音樂是《東方紅》。一瞬間,我被帶回到了20年前。那時,我生活在一個集體主義氣息濃郁的軍隊大院中,清晨6點有起床號,傍晚是下班號,我們在食堂里喝黏稠的米湯、拼命地吞咽加多了食用堿而變黃的饅頭,大院里的人們來自五湖四海、操著不同口音,由一種外在與內在的紀律性所維系。在黑龍江稍微待得長一點兒,我就體驗到這種大院氣息是多么濃郁。這里的很多城市不是自由生長出來的,而是移植來的。整整兩代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家庭背景、光榮與夢想、口音與口味,都被塞進了一個窄小的空間,為同一個目標服務……

    出生于1954年的孫鐵軍是那股潮流的產物。我看到他時,他正挑著一擔水從院子里出來,那連成一片的由木板、泥漿、磚頭搭建的建筑群分布在半山上,與山下的市區形成了對比,這算得上是貧民窟。孫鐵軍看起來40歲左右,消瘦的臉上流露著一股淡淡的憂傷。早晨9點的伊春,空氣清新,似乎可以蕩滌掉我肺中殘留的北京的所有廢氣。陽光則穿過輕輕的云層,暖洋洋地打在身上,皮膚干爽,甚至能感覺到毛孔的呼吸。伊春是小興安嶺的中心城市。它的木材和大慶的石油、鶴崗的石油、建三江的黑土地一樣,是火熱的新中國建設的象征,充滿著“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的豪情。它們也是黑龍江省給當代中國留下的最深刻印記—它的豐沛資源是新中國建設的發動機。就像大慶產生了王進喜一樣,馬永順是伊春的象征。

    孫鐵軍的父親曾在朝鮮作戰,1958年分配到伊春市的百貨公司做業務員。這座城市也差不多在那一時刻建立起來,本城人自覺地將自己分成兩類:“林業的”和“商業的”。前者采伐樹木,后者則為這一群體提供服務。他們也經常相互交織在一起。作為四兄妹的老大,孫鐵軍1969年成為了一名林業工人,在山中熟悉了透光、打帶、清林這些工序,每月掙33元錢,接著他成為一名卡車司機,開著解放牌汽車運送砍伐得整整齊齊的原木。1977年他結婚時,伊春迎來了最繁榮的年代。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全國大大小小的政府、公司都派代表前來此地,都試圖獲得一批木材,中國正重新開啟經濟建設的浪潮?!八械娜硕加泄ぷ?,外地人到處都是,什么人他們都求”,孫鐵軍的母親突然插進談話。這個神情淡定的老太太正在窗外抽煙,香煙夾在她左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姿態異常瀟灑。之前,她一直在向我抱怨作為軍屬的她,每個月只能領到100多元的補助,對于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的遺孀,這實在令人心寒。

    對于這個家庭來說,最寒冷的時刻來自于1993年。那時,林場的繁榮已經逝去,因為長期沒有節制的砍伐,生長了數百年的森林開始蕭瑟,它需要休養生息了,我看到了那片生長了40年的杉樹,它們纖細得像個成年人的臂膀。國有企業的改革也開始了,孫鐵軍對此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是全國性的潮流,不僅是他個人面臨這樣的變化。

    結果仍令他吃驚。他一家四口,除去母親外,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和他自己都在林場的國營公司工作,分別屬于財務科和保衛科?!拔易龊昧思依镉腥讼聧彽臏蕚?,”孫鐵軍回憶說,“卻沒想到三口人全部下崗了?!彼恼麄€青春時代都奉獻于此,整整25年的工齡最終以18 000元錢作為了結他這些歲月的交代。這是個一刀切的數目,令孫鐵軍耿耿于懷的是,似乎他們這些工作將近30年的工人,和那些只有10年工齡的工人一樣,所得到的賠償沒太多區別,10年、20年的人生沒太多的價值。

    那真是段難熬的日子?!肮と司拖窕\子里的雞,放出來之后它還會圍著籠子轉?!睂O鐵軍與其他下崗工人一樣,他們在國營的氣氛中成長,他們的家庭、愛情、事業、娛樂,都在一套模式中,而且他那時已人到中年,生命開始由強壯滑向衰弱。

    “現在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害怕”,我們見面時已是2007年8月,整整過去了15年,他似乎仍未完全從當時的震蕩中走出來。一家四口的生活,他要自己交納養老、醫療保險金,更多的是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即將展開的新生活中做些什么,這里沒有他熟悉的路線圖。

    他病倒了,一年后,才開始逐漸恢復。就像之前很多代的中國人一樣,當他們面臨社會的震蕩時,親戚、朋友、同學所締結的網絡開始發揮作用。他先是在山東游蕩了9個月,依靠最初朋友的介紹,從一份工作換到另一份工作。新生活不安定,卻也讓他呼吸到從未有的自由空氣。

    “我一口氣跑了很多省份,那些地方我從來都沒去過?!彼淖阚E從山東到了湖北,從四川到了新疆,從廣東到了福建,他又開始重操開車的老職業,在葛洲壩開鏟土機,在攀枝花卸貨,在新疆參與修路?!澳睦镉谢罡?,我就去哪里”,他說。

    這期間,伊春的經濟沒有起色,甚至更糟了。包圍在兩座小山之間的市中心的商業區不再有從前的繁華,50年前,退役的士兵、年輕人涌到這里創造一座新城;30年前,人們涌向這里,尋找木材與機會;而現在本地人則開始外遷,工人們的后代到外地尋找工作,而下崗的家庭經常全家性地遷走……孫鐵軍的女兒在不再繁榮的零售業中尋找工作,她賣過鞋,如今為一家小店賣書包,每月600元的工資經常成為家里的依靠,她的丈夫在大連工作,每年見面的機會不多,她6歲的女兒在屋里快樂地跑來跑去,一直想打斷我們和她外公之間的談話,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15年的時間里,孫鐵軍覺得自己衰老了。那些游歷令他大開眼界,卻沒帶來太多的經濟回報,他在為每年要交納1 700元的社?;鹳M發愁,聽說它要漲到2 100元……他臉上的憂慮也和他的身體狀況相關,他同時被胃炎、肝炎、膽囊炎所困,即使如此他仍要不時去開長途貨運,經常連續很多天日夜兼程……

    孫鐵軍的家里干凈、整潔,在不大的空間里一切都一絲不茍,顯示出他強烈的自尊。這自尊挽救了他,他知道自己那些下崗的同事中,很多人因為長期的積怨而一病不起,兩個月前,他又參加了其中一位的葬禮,那人不過50歲出頭?!八赖枚甲屓诵暮恕彼f。掛在墻上的那把蝴蝶牌吉他,記載著他燦爛而浪漫的少年時代,他是個音樂愛好者,奢侈地擁有這把三十幾元的樂器,向少男少女們彈奏《游擊隊之歌》……琴弦好久都沒被撥動了,以至于孫鐵軍已忘記了如何調音。


      黑河的失敗情緒

    “黑龍江有一種憤怒的情緒”,哈爾濱作家阿成對我說,它曾經為中國的建設做出多少貢獻,如今卻似乎被遺棄了。我承認自己的偏見,本能地在尋找失敗者。難道不應該嗎?我們看到了那么多中國經濟變革的成功人物,享受了自由給他們無窮的機會。但對于多數人來說,他們沒有那么堅定與聰明,或許也沒那么狡猾與冷漠,他們看著周遭的世界眼花繚亂的變化,經常會感覺力不從心。他們通過什么來撫平自己的內心,他們中的很多人或許也終會意識到,他們無法分享到整體社會經濟的成長,也變不成那些成功者中的一員。 

    黑河市也有這種失敗的情緒。我的朋友朱秀峰1992年分配到這里時,流行著“南深北黑”的說法—南方的深圳因香港而騰飛,而黑河則因瀕臨俄羅斯而繁榮。但說法沒變成現實,深圳一直在上升,而黑河甚至半飛都沒發生。

    像很多邊境城市一樣,貿易和性是黑河的締造者和繁榮源頭。俄羅斯的皮毛和俄羅斯姑娘的臀部,都引人遐想。但20世紀90年代中期糟糕的交易記錄,摧毀了雙方的信任,很難說雙方誰更值得指責,這其中有今日的摩擦,也有昨日的屈辱,遙想當年,黑龍江北部那大片區域,不都歸中國的統治嗎?

    對于我們這些不常在旅途上的人來說,陌生的景物與人群會迅速占據我們全部的注意力,我們被這些信息所填充而暫時忘記自己。這是人生的幸福時刻,你忽略甚至遺忘了自己。但幾天后,旅行的感受開始減弱,陌生的廣告牌、莊稼地、建筑物不再帶給你新的刺激,你開始覺得一切都有點似曾相識,然后開始有點厭倦和視而不見。你會喜歡上坐長途汽車,在8個小時里,你看著車窗外景物的變化,頭腦中若有所思或干脆空空如也,你會慶幸你既觀察著外界,又與世界保持著距離,并且隨時走神……最初的旅行目標也模糊了,你想發現這個地方的歷史、風土人情的變化,和周邊的關系。但是,這種整體感很快就讓位給有點瑣碎化的感受,你擔心趕不上下一趟車、被酒桌上的盛情耽誤了整整半天,被旅伴夜間的鼾聲弄得整夜不眠,與本地人交談沒發現什么獨特的經驗,談話經常是碎片的,你不知道從中能獲得什么……你到了北部的黑河,中俄邊境的感覺沒那么顯著,這個城市看起來和中國其他小城沒什么區別,除去每個店牌下面多了俄文的標志,售貨員講俄語,夜晚街道上多了一些拿著酒瓶子的俄羅斯男女,其他似乎都一模一樣……當然,黑龍江寬闊、深沉、神秘,但是站在黑河的江邊花園中,瞭望對岸,除去建筑更稀疏,并沒有特別的印象,就像是從長江北岸望著南岸……

    這是多么可怕的感受,似乎你跑出了上千公里,就是為了再度印證所知的一切,似乎黑河市就是一個放大版的雅寶路。

    我們還是到了愛輝—這趟旅行真正的起點。我一點也不興奮,缺乏耐心地參觀完愛輝博物館,1975年建立時它最初的名字叫“愛輝反修展覽館”。在一次午餐上,我聽到的關于中俄未來關系最精彩的一個假設是,中國男人應該更多地前往俄羅斯,讓俄羅斯女人生下更多我們的后代—人口數量是最有力的武器。我在鎮上一戶老太太家里睡了一覺,她的爺爺100年前住在江對岸,是江東六十四屯那場著名的屠殺的幸存者,拉著馬尾巴回到了黑龍江這邊。

    自序

    向南方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國的旅行

    一個國家的悲傷與勇氣

    三峽行記

    雪災

    宜昌的春節

    奇觀

    巴東縣城

    賣氣球的小余

    有彩虹橋的巫山

    不穩的生活、

    陜西的新故事

    從上海到西安

    陜西的新故事

    一個餐館老板的政治經濟學

    一個煤老板的際遇

    臺灣素描

    青天白日旗與福爾摩莎

    躁動的夜晚

    一代人的希望與幻滅

    尋找自己的故事

    臺南的老人

    變動的時代

    對話江丙坤

    醉酒的高信疆

    一顆堅硬的石子

    激越的歲月

    刺殺者

    桐城的吳越

    被遮蔽的陳獨秀

    從秋瑾到章子怡

    錢穆的中國

    他們是哪家公司的

    失落的一代

    小鎮青年

    老黃與小黃

    非洲小鎮的8月8日

    他們的海德堡歲月

    武大往事

    無根的丹青

    劉香成的中國敘事

    嗨!Ju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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