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伊武藤/文 傳統上，無論是從哲學還是科學角度，我們認為道德是人類獨有的能力。然而，隨著對動物行為研究的深入，科學家們發現動物也有它們自己的道德標準。

弗朗斯·德瓦爾、艾略特·索伯、戴維·威爾遜、肯尼思·威斯和安·布坎南這些動物行為學家通過研究發現，動物的社會生活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豐富。合作、關愛與競爭、殘忍一樣，塑造了生物進化過程的每一步。個體形成了錯綜復雜的網絡，大量的行為規范有助于它們彼此相處，使它們維持著大體上親密和平的關系。正如華盛頓大學圣路易斯分校的人類學家羅伯特·蘇斯曼和他的同事保羅·加伯、吉姆·切弗路德于2005年在《美國自然人類學雜志》（AmericanJournalofPhysicalAnthropology）上發表的論文所言，在許多非靈長類動物中，九成的社會互動都是親和性的而非競爭性的。此外，群居動物生活在一個由互動規則所構架的團體中——依據具體情況，行為也有“正確”與“錯誤”之分。

動物之間不僅存在著這些行為準則，還存在著 “好的”親社會行為和親社會情感，比如包括公平、移情作用、寬恕、信任、利他行為、社會容忍度、正直和互惠行為，它們構成了那些準則的基礎，并且有助于那些準則的維持。

進化生物學家馬克·考夫和生物倫理學家杰西卡·皮爾斯在他們的新作《荒野里的正義——動物的道德生活》（WildJustice:TheMoralLivesofAnimal）中，把道德定義為一系列相互關聯的、顧他性的行為，這種行為對于社會互動起著促進和調解作用。在許多動物中都存在這些行為模式，甚至有可能還包括鳥類。

了解社會法則在動物中間是如何具體運用的最佳方式，就是觀察它們的玩耍行為?？茖W家對于群居犬科動物（比如狼、山狗以及家狗）的玩耍進行過仔細的研究，這類行為很適合用來觀察公平游戲在動物中的作用機制。

盡管玩耍是一個輕松的活動，但也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動物的玩耍過程，就是不斷理解和遵守行為規則、交流公平競爭意圖的過程。它們不停調整自己的行為，仔細監督玩伴的行為，密切關注對于既定行為規范的犯規行為。動物之間公平競爭包括四個基本層面：邀請在先，誠實、遵守游戲規則以及承認自己的錯誤。如果競爭的規則受到侵犯、公平性受到破壞，玩耍也就無法進行下去。

通過對年幼的家狗以及它們生活在野外的親戚——山狗和灰狼進行的仔細研究表明，行為規則在游戲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馬克·考夫和他的學生對這些動物個體的玩耍錄像進行了仔細的分析，結果發現這些年輕的犬科動物為了避免玩耍升級為打斗，會對社會性游戲進行仔細的協商，使用特定的信號和規則。

狗在玩耍的時候，會做出咬、騎在對方身上以及身體碰撞等動作，但這些動作同樣會出現在打架和交配過程中。為了避免出現誤解，動物必須明確表達出自己的意圖以及訴求。

犬科動物在邀請同類一起玩耍的時候，會做出“鞠躬”的動作。鞠躬的時候，它們趴下伏在前肢上，有時候還會叫、使勁地搖尾巴，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由于犬科動物的鞠躬是高度類型化的行為，不存在變化，所以這個邀請的姿態不會遭到對方的誤解。馬克和他的學生仔細研究了數百個鞠躬姿勢，發現除了因為身材大小不同而略顯差異外，幾乎所有的姿勢都一樣——無論是在不停鞠躬的時候還是玩耍過程中的鞠躬。每次鞠躬的持續時間非常短，只有約0.3秒。鞠躬之后又做出威脅性動作（露出牙齒和吼叫），導致對方屈服或者避開的只占兩成不到的比例。年幼的山狗比年幼的家狗和狼更具進攻性，所以更看重競爭的公平；與這些親戚相比，它們鞠躬的含義更為明確。

鞠躬是傳達誠實和信任的信號。破壞信任的動物往往受到群體的排斥。比如在家狗、山狗和狼群中，破壞公平競爭的個體在發出邀請后，往往得不到回應，或者受到群體其他成員的孤立。馬克在美國懷俄明州的大提頓國家公園長期對山狗進行田野調查，他發現那些不遵守公平規則的山狗由于沒有與其他成員形成強大的社會聯系，最后往往不得不離開群體。所以，這些不合群的山狗比那些擁有強大社會聯系的同類有著更高的死亡率。

在玩樂的時候，動物會做兩件事來營造平等、公平的氣氛：自律和角色顛倒。自律發生在個體的行為模式有可能造成傷害的時候。比如山狗在咬玩伴的時候會控制力度，這是因為山狗幼犬的皮很薄，咬得勁太大會造成對方的尖叫。成年狼一口下去每平方英寸的壓力可以高達1500磅，所以必須得控制力道。優勢動物在角色顛倒的玩鬧中，會做出真正發起進攻時通常不會做的動作，比如一只領頭的狼在打架的時候不會肚子朝上躺著，以免受到攻擊，但在玩耍的時候卻會做出這個動作。

跟人一樣，有時動物的玩鬧也會過火。如果發生這種情況，犬科動物會通過鞠躬的方式道歉，從而控制局面。比如，鞠躬有可能傳達的意思是：“對不起，咬得勁太大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們還是繼續玩吧?！睘榱俗層螒蚶^續進行，個體需要原諒那些犯規的動物。但在不同的年幼犬科動物中，同樣存在差別。為了不被誤解，具有高度進攻性的山狗在咬之前或者之后，鞠躬頻率比家狗和狼要高出許多。

在一起玩耍的動物要求玩樂的參與者是自愿加入，而且不會在玩耍過程中吃掉另一方或者打架或者試圖交配。當上述預期沒有得到尊重時，其他一方就會感到缺乏公平。舉例來說，年幼的山狗和狼感到不公平的時候，就會終止游戲或者避開那些邀請它們參加游戲卻又不遵守規則的同伴。背叛者以后會很難找到玩伴。

蘇黎世大學的恩斯特·費爾和美國明尼蘇達大學雙城分校的安東尼·佩萊格里尼一直在研究兒童的玩耍行為，他們發現指導玩樂的基本公平原則以及平等的本能在童年的早期就已經出現。無論是兒童還是動物幼崽，通過玩耍學到什么是正確的玩法什么是錯誤的玩法，以及對公平原則的侵犯會造成什么樣的社會影響，比如受到排斥。這些認知構成了他們在成年后對于公平態度的基礎。

人和動物在玩耍時根據行為準則在行事方面表現出了驚人的一致性。因此，科學家相信，動物跟人類一樣，也是具有道德智慧的。許多物種都進化出了道德，而人類道德的一些特性，比如用語言進行表達以及強化社會規范，不過是對人類所進化出的特有的行為模式所進行的修正。

無論是在哲學傳統還是科學傳統中，雖然都認為動物的親社會行為或許揭示出人類道德感的進化根源，但動物沒有也不可能具有道德，因為它們缺乏作為道德行為基本構成的一些能力，尤其是依據價值觀進行自我反省的能力。人類的道德與動物的“道德”之間的區別主要在于：人類的道德標準具有更大的普遍性，以及理性自覺意識更強。的確，人類的前額葉皮質——大腦中負責判斷和理性思維的部分——比動物的大，而且進化程度更高。

傳統觀點認為，人類的道德始于穿衣與流淚。但人類的道德不同于動物的道德 （或許在一些方面進化程度更高）并不能說明動物沒有道德。雖然人類的道德不同于動物的道德，但兩者之間存在大量的重疊。在認知神經科學和道德心理學領域的最新研究表明，人類的道德或許比西方哲學傳統上所認為的要更具“獸性”。許多研究人員都發現，人類絕大多數的道德行為都是在潛意識下發生的；在社會互動中，理性判斷和反省其實并沒有起到太大作用。

對動物道德的研究是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其意義在于，使得人類了解動物社會之所以如此成功、如此引人入勝的原因所在，也會激勵人類重新檢視對于人類道德行為的種種假設。如果我們能擯棄偏見，就能更好地了解我們自己，了解那些與我們共享這個星球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