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劉波 塔德烏什·霍米茨基（TadeuszChomicki）是一位剛來到中國的大使，中國外交部的網頁上甚至沒有更新他的信息。他正在努力適應北京的生活。他喜歡談論在這里的新體驗，比如美國總統奧巴馬到訪引起的道路封鎖措施，使他與妻子、孩子在北京的寒風中等待了十幾分鐘，提起此事他就覺得頗有意思。他曾在華盛頓和首爾等地擔任外交官，現在又面臨在中國的新挑戰。他表示，他在這里的任務就是讓中國的公眾了解，波蘭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國家。近日就歐洲的前景和兩國關系問題，霍米茨基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經濟觀察報：《里斯本條約》最近得到了歐盟所有27個成員國的批準，在你看來這將給歐洲帶來什么變化？

霍米茨基：這個條約顯然將大大改變歐盟的運行狀況，雖然它不久之后就將生效，但其影響將是逐漸顯現的。將這個條約設定的機制付諸實施，需要一定的時間。我認為這是促進歐盟進一步融合的重要一步?！独锼贡緱l約》是對歐盟內部的兩個重大趨勢的一種重要的折中。一個趨勢是歐盟的進一步一體化和各個機構力量的強化，另一個趨勢是讓各個實體負責各自的重大政策。因此這個條約是以一種和諧的方式將兩個趨勢平衡。一體化的趨勢同時也將保護各個成員國的民族身份。所以這個條約一方面是建立更多的促進融合的機制和功能，另一方面也尊重歷史、社會結構各不相同的歐盟成員國的內部差別，總之我認為歐盟在整體上將從該條約中獲益。

經濟觀察報：具體而言你認為這將給歐盟的運行帶來什么變化？

霍米茨基：當然會有很多變化。我想在歐盟與外部伙伴的關系方面，它會帶來重大的變化。即將選出的歐盟常任理事會主席和外長將作為單獨的面孔對外代表歐盟。對于歐盟的外部伙伴而言，他們將成為兩位“歐洲先生”，這將使外界與歐盟打交道變得更為方便。而且，統一的外交部門將使歐盟的對外政策更具協調性和持續性。因此對于外部伙伴來說，我認為這將使歐盟變成一個更強有力、更值得信賴的伙伴。歐盟當然會因此變得更強大，但需要謹記的是，歐盟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使用軟實力，不僅在對外還是對內都是如此。今天我和歐盟駐華大使賽日·安博共進午餐，商討了新體制在未來如何運行的問題，我們覺得在中國，在歐盟常任理事會主席和外長選出之后，輪值主席國還是會發揮重要的作用。當然除了歐盟整體的政策之外，各個成員國也會和別國保持獨立的雙邊關系。將來大部分的重要政策還是要在成員國的同意之下做出，而政策的執行將變得統一、協調得多。

經濟觀察報：你提到了歐盟改革的兩種趨勢以及平衡，即更深入的一體化與民族特性保護的平衡，就波蘭而言，你是如何認識這種平衡的？

霍米茨基：我認為這兩點之間并不存在矛盾。一體化的目的是讓各國的政策更加協調，而歐盟也有政策來保護各國的文化與社會結構的特性。在《里斯本條約》之下，是存在著保護各國特性的空間的。因此該條約并不會奪去我們的特性。波蘭在歷史上多次遭到外國的占領，曾在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100多年里處于亡國狀態，我們的民族特性主要是保護本國的歷史傳統、文化、宗教和語言，這些都是民族特性的核心。歐洲的進一步一體化與此并不矛盾。與此同時，波蘭在加入歐盟之后獲得了不少益處，因此很多人都歡迎由歐盟這個機制來促進所有成員國的利益。我們相互支持，由此產生的經濟與政治的穩定對所有人都有利。我們看到了歐盟帶來的好處，因此我們支持它建立新的機制，只要它們能使歐盟的運行更有效率，我們就會加以支持。

經濟觀察報：一些人說，歐洲的一體化是由布魯塞爾的官員和各國政府推動的，而不通過民眾的直接民主方式來推進，你對這個問題是怎么看的？

霍米茨基：就算在愛爾蘭這個一開始在全民公決中否決了 《里斯本條約》的國家，在第二輪的公投中，仍有67％的民眾投票支持它，這個比例是很高的，這說明愛爾蘭人并不持歐洲懷疑論，他們希望繼續歐洲的一體化進程。我們也許可以猜測是布魯塞爾的官員在推進這個進程，而遭到了民眾的反對，但事實證明這是錯的，因為歐盟總部的一些人也可能認為歐洲融合得過度了，而各國國內的一些老百姓則認為融合得還不夠，所以那種說法是描繪了一幅簡單化的圖景——一體化是從布魯塞爾強加給整個歐洲的，其實普通民眾都反對這個進程——這是不符合事實的。整個歐盟有大約4億人口，這么多人有很多觀點當然是很不奇怪的，而且要考慮到，歐洲的歷史上一直有多種多樣的政黨，代表各種各樣的理念，不可能所有人的思維都保持一致。目前的這個進程絕對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一些國家針對《里斯本條約》進行了全民公決，另一些國家則沒有，這取決于各國的法律制度，因為一些國家的法律規定必須就此進行公決，一些則否。大多數人支持將歐盟的功能進一步強化。

經濟觀察報：所以在歐盟發展到今天的時候，它得到了大眾的普遍支持？

霍米茨基：是的。歐盟最早起始于《羅馬條約》，當時人們的規劃遠沒有現在的歐盟這么宏大，當時只有幾個國家，制定了一些貿易規則而已。在那之后歐盟完善了許多，能力也增強了許多，所以歐盟顯然是處于一個逐步進步的狀態。歐盟在最初起步的時候，對于當時的各國而言是一個影響深遠的工程。歐洲在20世紀的很短時間里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戰火紛飛，生靈涂炭，所以就算是那些過去是敵手的國家，也愿意改變這種狀態。從那時到現在，歐盟經歷了重大的發展變遷，而現在歐洲的融合變得更自然了，因為我們有了共同市場，而市場會推動不同的因素走向統一，因為在歐洲各地做生意的人都想在共同的規則之下活動。自由貿易與資金的自由流動已經消除了各國之間的壁壘。每個人都看到了這一點：隨著貿易的更加自由，人們變得更加富裕，社會變得更為穩定，所以大家都感到很滿意。如果一個公司在歐洲的不同國家擁有分支，它是最不愿意看到各國相互爭斗的，它希望看到穩定和發展。如果經濟和人的生活都全球化了，人們就不會去想著讓本國去控制主宰別國，或者用武力和戰爭去對付別國?？傊?，在歐盟各成員國中，支持歐盟、支持本國作為歐盟成員的國民是占大多數的。在歐洲沒有誰會嚴肅地說，我們應該讓歐盟解體。就算是一些由于本身就很富裕因而不愿加入歐盟的國家，現在也在考慮改變態度了，因為畢竟一個大家庭能帶來更大的安全度，冰島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經濟觀察報：在對華政策方面，歐盟也將會發出更一致的聲音？

霍米茨基：當然。不過由于中國是歐盟的一個重要的合作伙伴，所以如果歐盟變得更像一個國際上單獨的角色，這對中國來說不算是什么挑戰。從我個人的經驗出發，我認為我和一些中國高級外交官的探討表明，中國已經做好了準備來面對歐洲的新變化。

經濟觀察報：今年是波蘭民主轉型20周年，你如何評價波蘭的政治民主化和經濟市場化進程？這個進程成功嗎？

霍米茨基：簡短的回答是，這是一場成功的轉型。但我還要進行一番歷史性的評論。今年確實是波蘭政治和經濟轉型20周年，但事實并不只是在波蘭建立民主制和市場經濟，而是一場重新建立的過程。波蘭現在的民主制深深地扎根于波蘭的歷史經驗中，波蘭歷史上的民主制可以追溯到16世紀。雖然當時的波蘭還是王國，但國王是從貴族中選出的，當時的貴族不到全國人口的10％，也就是說是由當時社會的上層階級來選舉國王。我們還有全世界最早的成文憲法之一，該憲法規定了所有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因此波蘭有很長久的議會民主制傳統。當然古代和現代的民主制是很不同的，但你仍然可以看到我們的傳統與現狀之間的一種聯系。

與此類似，市場經濟對于波蘭也不算新鮮事，波蘭從成立國家開始就一直實行市場經濟。就算在1945－1989年波蘭作為一個實行集中計劃經濟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時候，我們的經濟與許多鄰國相比仍具有更多的市場化因素。例如當時波蘭的國有土地比例從未超過25％。也就是說，即使在20世紀50年代集體化運動的最高潮，也有至少75％的土地為私人擁有。雖然當時波蘭建立了很多大型的國有企業，但仍有許多私人小企業在運營。波蘭人歷來有很強烈的創業精神，這種精神在社會主義時期也沒有被磨滅。

1989年給波蘭帶來了巨大的變化，使它得以重建市場經濟和歐洲式的議會民主體制。波蘭從一開始就采用“休克療法”，這是很重要的一步，因為我們希望從一開始就對經濟進行戰略性的改革。雖然這在一開始給許多人帶來了痛苦，但我認為它最終使經濟變得更健康了。因此，從1989年開始波蘭的經濟一直保持增長，去年波蘭是歐盟之中唯一的一個GDP正增長的國家。當然我們的增長率也大幅下滑了，但并沒有下降，這正是拜健康的經濟結構所賜。

經濟觀察報：波蘭相繼加入了北約和歐盟，這給你們帶來了什么變化？

霍米茨基：1999年我們加入了北約，北約向我們提供了長久而穩固的安全保障。鑒于波蘭歷史上戰亂頻繁，所以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要知道，二戰之后直到今天，是波蘭歷史上最長的和平時期。所以我們加入北約并不是要參與某種軍事組織，而只是想獲得安全保障。2004年我們又實現了一個更重大的目標，就是加入歐盟。因為如果把北約稱為一個安全區的話，我們可以把歐盟稱為一個穩定和發展區，它保障了波蘭的政治、經濟與社會穩定。歐盟雖然不是世界上發展最快的經濟體，但我們畢竟還是在不停地增長。

在過去的20年里，波蘭經歷了不同的時期。最初的幾年是艱苦的，經濟與政治結構都發生了深刻的、巨大的變化。在那之后，我們的政治與經濟結構迅速穩定下來，然后就加入了北約這個安全區，然后又通過加入歐盟獲得了經濟發展的機會，因為波蘭作為歐盟的成員國，得到了許多歐盟用于幫助較低收入國家的“結構基金”。波蘭是歐盟提供的促進發展資金的最大接受國，在未來的幾年里還將保持這個地位。這些資金幫助我們穩定本國經濟，保持持續的增長。所以2004年加入歐盟等于是給從1989年開始的成功改革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F在波蘭生活水準提高，民眾更加滿意，對未來更充滿信心。人們對這樣的狀況已經習以為常，年輕人已經不知道過去發生的事情，就算像我這樣過來人，也從來不去想20年以前的事情了。當然我對那時的情況記得很清楚，但我覺得我們很自然地不再去提那些事。我們回到了歐盟大家庭之中，也恢復了波蘭歷史上在歐洲的地位。需要謹記的是，我們并不是從歐盟中“賺取”了什么東西，我們只是恢復了我們本來就應有的位置。二戰之后的“冷戰”不僅不符合我們的國家利益，也不符合歐洲的利益。很多人問我，波蘭加入歐盟后得到了什么，而我覺得很重要的是問，整個歐洲因為我們的加入而得到了什么，因為這些中東歐國家的加入促進了歐洲大家庭的重新融合，歐洲作為一個整體得到了新的成員國、市場、勞動力、科技和能源。因此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而非單向的過程。

經濟觀察報：1989年也是柏林墻倒塌和東歐巨變的一年，你對此是如何看的？

霍米茨基：我們最近剛剛慶祝了柏林墻倒塌20周年，如果你看了慶祝典禮，你會發現典禮上有一個巨大的“多米諾骨牌”，而第一塊骨牌就代表著瓦文薩領導的“團結工會”運動。這就意味著，這場典禮的主辦方德國領導人也承認，當時歐洲的變革是從波蘭首先開始的。波蘭在1989年的春天舉行了“圓桌會議”，那對我們也具有象征意義，因為它代表著波蘭的平穩的不流血轉型，意味著即將上臺的力量和即將退場的力量能夠創造一種和平的、對所有人都有利的轉型氛圍。正是這樣的轉型給波蘭帶來了今天的良好局面。當有人問中國前總理周恩來對法國大革命有何評價時，周恩來回答說，現在做出評價依然為時尚早。因此我覺得現在要評價波蘭20年來的轉變，也許也是為時尚早的。

經濟觀察報：你剛剛提到在去年波蘭的GDP是正增長的。請介紹一下你們對于當前的全球經濟危機及其影響是如何應對的。

霍米茨基：相對而言，波蘭受這場經濟危機的沖擊較小，因為我們對外貿的依存度不高，國內消費發揮著更重要的作用。我們的私人消費和公共消費依然保持著增長趨勢，這也為我們的經濟正增長創造了條件。波蘭的進出口雖然遭受了一定的損失，但國內消費對此起到了很大的彌補作用?，F在通貨膨脹率也不嚴重，今年的平均值估計為2.5％。還有重要的一點是，波蘭的銀行監管非常嚴格而安全，所以金融機構并沒有出現問題。事實上許多外國銀行從波蘭撤出了資金，但波蘭的金融并未因此而受到過大的沖擊。波蘭還是對華外貿降幅最低的國家之一。因此我想我們將會很好地度過這場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