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巫山高/文 戰爭是人類最深刻的苦難之一。但奇怪的是,從《荷馬史詩》、《羅摩耶那》、《吉爾伽美什》、《格薩爾》、《史記》、《埃涅阿斯紀》……到關于二戰的電影和文學作品,歷史上最動人的語言記錄,大多是關于戰爭的記述?!皻v史”(histroy)一詞,在西文中的本意就是“男人的故事”,再具體一些,就是男人打仗的故事?!逗神R史詩》中早就預言:“神靈編織了苦難,留給后人歌唱?!彼坪跽侨祟愡@一與生俱來的悖理性處境,讓我們習慣以自己時代一目了然的歷史感觀看另一個時代,而歷史自身歧路紛紜、枝蔓交織,它無邊的事境和情境構成的迷宮,注定只能作為鏡中風景為人們津津樂道。
然而,每一時代都要貢獻足夠的口舌和筆墨,掙脫一目了然的歷史感的局限,以尋找新的精神起點。歷史學家湯因比曾經說過:一部八月份寫的歷史和九月份寫的歷史是完全不同的。對于中國人來說,在決定了這個民族歷史走向的解放戰爭結束半個多世紀之后,也需要重新尋找這場戰爭的事理性和情理性——它們與這個民族的精神內核,與中國六十年來的政治、經濟、文化格局和走向之間的深刻關聯,不斷地表明了這場戰爭的深遠影響,它們聚集的各種復雜元素:智慧、謀略、英雄、情感、階級、人性、生命……更構成了一種殘酷而誘人的美學。
六十年人世代謝,曾經的兄弟相煎、歷史糾葛、意識形態紛爭漸漸淡化。主政大陸的共產黨和偏居一隅的國民黨之間,開始握手言和。國內外許多關于解放戰爭的歷史文獻檔案也不斷公諸于世,處于和平時期的人們,面對諸多現實的困境和可能,對這場戰爭也充滿了更多不同于以往的懷想。在這個背景下,作家王樹增首先讓讀者驚異和期待的,是他超脫黨派紛爭,重構戰爭精確性的努力。在宏觀上,《解放戰爭》(上)對西北、東北、華北、山東等幾大國共軍隊作戰區內的戰爭局面和各大戰區之間不斷變幻的關聯作了全景式的再現;微觀上,作品力圖將這三年間發生的每一場重要戰役描寫清楚,作者對每一場戰爭的指揮官、部隊序列、番號甚至作戰歷史,都盡可作出客觀而有意味的交待,對交戰雙方的兵法布陣、博弈應變、武器和士氣、戰場的地理環境、戰爭消耗人力財物和生命的數量……都有詳盡清晰的描繪。對這場戰爭的精確性紀實,建立在作者對大量書面歷史材料和口述歷史材料的占有和消化基礎上,時間帶來的接近歷史的豐富可能性,讓書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充滿言外之意。作者占有它們的獨特情緒,重新理解和把握這場戰爭的姿態,對其中那些與我們隱蔽相連的精神命脈的追尋,不但呈現了戰爭本身超越時間的傳奇性,更凸顯這個國家在今昔之變中的精神得失,這無疑是追求這種精確性的另一種意義所在。
與上述戰爭精確性書寫水乳交融的,是作者對戰爭中人的豐富情態的呈現。一個民主、自由、富裕的國家理想,將掙扎于水深火熱中的普通百姓卷入了這場巨大的戰爭中,成了決定戰爭勝負的最終力量。對于國民黨軍隊一方,王樹增將筆觸集中在對諸多將領身上:蔣介石、胡宗南、張靈甫、白崇禧、陳誠、閻錫山、衛立煌、杜聿明、傅作義、鄭洞國、戴之奇……在直接描寫國共對壘之余,作者常常將許多國民黨著名將領自北伐以來的戰績娓娓道來,不時穿插進來的細節帶來了戲劇性,也折射出這些人物個體的悲劇性:作為一個民族危機中的個體,他們是英雄豪杰;而在黨派的對壘和博弈中,他們卻由各種原因成了敗軍之將或階下囚。作者也繪聲繪色地描繪出孫殿英、郝鵬舉這樣的戰爭投機者,他們無原則的貪婪和不斷的投降叛變,代表了戰爭處境下的另一種人性極端。
此外,作者亦著力捕捉了許多歷史偶然性造成的戲劇性謎團:解放戰爭爆發前,共產黨中央曾經想要遷到江蘇淮陰,為何毛澤東選擇這個地方?1946年國共談判中,蔣介石欲分配毛澤東當新疆地區主席時,毛澤東反應如何?國民黨名將張靈甫是被誰槍殺的?可愛的馬歇爾先生以為,在中國跑一圈,跟各路英雄聊聊天,就可以順利在中國搞一個完美的政體,結局如何?胡宗南為什么在延安建立了一個“為人民服務處”?閻錫山研究馬列主義有什么心得?國民黨高層內部“潛伏”了多少共產黨員?……這些趣事和謎團,象征著歷史最不可接近、難以琢磨的部分。它們注定要長久地流傳演繹,并不斷解構各種歷史闡釋學的自信,讓解放戰爭的各種故事像特洛伊戰爭那樣被永久傳頌。王樹增的《解放戰爭》,顯然只是這一沒有終點的傳頌的一個重要環節??坦倾懶牡膽馉幙嚯y導致的政治、經濟影響可能會煙消云散,但圍繞它們的故事和集體記憶構成的,必然是一個將穿越各種時代偏見而不斷演繹的偉大傳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