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晶 2009年三四月間，以徐悲鴻作品為主題的兩個展覽先后在保利藝術博物館和炎黃藝術館展出，作品分別來自海外華人藏家及徐悲鴻紀念館。后者的參觀人數據稱超過10萬。即使是在文化活動濟濟一堂的京城，如此集中地展示一個畫家的作品，這也是不多見的。

炎黃藝術館所展出的80件徐悲鴻的作品，是建國之后第二次在京城展出，距上次已經度過了55年，集中了畫家油畫、國畫、素描三個方面的代表之作。在這其中，徐悲鴻的“大畫”無疑最受關注。很多人一提起徐悲鴻就想起他的馬，而未曾留意，他也曾創作出《田橫五百士》、《愚公移山》這樣的大型油畫。

在為此特別舉辦的徐悲鴻學術論壇上，徐慶平向聽眾講述了畫作背后的故事。如今的他擁有兩個身份：中國人民大學徐悲鴻藝術學院院長，以及徐悲鴻紀念館副館長 （館長為徐悲鴻第二任太太廖靜文）。作為徐悲鴻的次子，徐慶平是家中唯一子承父業之人。文革后期，中央美院的一位教授同時是徐悲鴻的老學生到他家中拜訪，看到屋內墻上靠著幾張水墨，畫上的馬栩栩如生，便好奇地問廖靜文，“為何徐（悲鴻）先生的畫沒有落款，實在遺憾”。廖靜文淺淺一笑，“是慶平所作”。對方連連稱贊，“這畫大有先生之風，真乃虎父無犬子”。

“沒有比我更熟悉父親作品的人了”，徐慶平對記者說。另有軼聞一則。幾年前新加坡一位藏家請他鑒定一幅作品的真偽，因工作太忙難以脫身，對方便寄來一張照片。照片擺在桌上，徐慶平看了一眼，就脫口而出，這是真的?！拔覀円郧胺Q畫得不好的油畫為土油畫。單從照片上看，那種大角度透視所要求的技巧和用筆非一般人可以掌握，造假造不出來的?！?

自從上世紀末徐悲鴻的部分畫作陸續得以修復展出，如今已經進入了第十個年頭。剛剛送走兩位法國修復專家的徐慶平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徐悲鴻一生作品3000件”

1953年9月27日，徐悲鴻逝世次日，廖靜文便將家中的鑰匙交給了時任文化部長的茅盾，請他們接收徐悲鴻的畫作，大約共計1200件。自此之后，徐家再無留存任何一幅徐悲鴻的作品。

徐悲鴻一生作品到底有多少件？這也是一度讓徐慶平存疑的話題。

因為父親對創作要求極為嚴格，不容任何有瑕疵的作品留世，徐慶平曾一度以為，徐悲鴻的作品并不多見。直到近些年拍賣市場的繁榮，才讓他了解到父親的“多產”。有人曾做統計，拍賣市場上出現的徐悲鴻作品已近千件。

如今在拍賣場或博物館中所見的徐悲鴻作品，大都落款有“某某惠存”的字樣。徐慶平說，西方從未有過油畫送人的習慣，“太昂貴了”?！爸袊鴦t不同，我父親尤其講究‘秀才人情’，認為讀書人拿出來送人的東西只有書畫?！币舱虼?，徐悲鴻的作品散落各地。他記得幾年前在香港遇到一位鄭先生，對方曾為廣東中華書局負責人，僅憑徐悲鴻當年送給父子兩輩人的畫作，就足以出版一本畫冊，其后人還專門在香港成立了一個徐悲鴻藝術基金會。

上世紀40年代，徐悲鴻曾到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舉行過六次畫展，賣畫所得，一是用于救濟抗戰期間從敵占區流離失所到后方的難民，再者就是陣亡戰士的遺孤?！爱敃r畫展上的畫，貼紅條的，就是被人預訂了的。有時一張畫上會有四五張紅條，徐悲鴻便當場再畫三四張”，這批作品的數量之龐大，以致新加坡的媒體一度評論——徐悲鴻在新加坡作品的數量，絕對不比北京徐悲鴻紀念館的少。徐慶平還曾在新加坡看到一些沒有落款的畫，“徐悲鴻當時是抗日有名的人物，日軍占領后，新加坡人怕受牽連，但又不忍毀掉他的畫，就把旁邊的名字一一割去”。

幾年前，徐慶平曾見到新加坡一位藏家、香格里拉飯店創始人郭鶴年。由于郭鶴年的父親篤愛徐悲鴻的作品，兒時的他曾多次見徐悲鴻被邀至家中創作。他還清晰地記得，每至黃昏，徐悲鴻都會特意到后院的花園，將當日不滿意的作品通通焚毀，日積月累，“數目不下千張”?！肮Q年對我說，當初少不更事，如果能從中‘救’出一兩張，也是極容易的事?！?

另一段令人稱奇的經歷則是一批抗戰期間遺落新加坡油畫的“失而復得”。時局日緊，急欲離開新加坡的徐悲鴻將40幅油畫封存在新加坡崇文學?；▓@的一口枯井之下。待到建國之后，特意派人查找，但長期杳無音信，一度認為這批畫作早已損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新加坡報界連續多天登載了《徐悲鴻藏寶記》，通過詳細研究了當年史料，認為其中一些畫已經被徐悲鴻送于當地好友。盡管徐慶平認為這個說法稍顯蹊蹺，但他和母親都很高興，“至少說明這些畫還可能留存于世”。不久之后，在臺北出版了一本徐悲鴻畫冊《巴黎歲月》，這是一批徐悲鴻早年在巴黎的速寫，都是用炭精條所作，“紙質素描尚且保存完好，一同掩埋的布面油畫定不該遭遇不測”。

這個疑問最終還是由拍賣市場做出了充分的回應：近幾年，這些一度被認為消失了的油畫，其中有三張——《愚公移山》、《奴隸與獅》、《放下你的鞭子》在拍賣市場上先后浮出水面。前兩張分別以3300萬和5388萬港幣成交?！斗畔履愕谋拮印犯窃谙愀厶K富比拍賣會上以7200萬港幣成交，“我曾見過一個藏家，他預測中國油畫中價格可能破億的，也就是這幅作品”。

對于徐悲鴻的幾批畫作，徐慶平內心的疑問漸漸得到了解答，也因此做出了推斷，“父親一生的作品大致有3000件”。

今天找得到這樣的校長嗎？

徐慶平出生之時（1946年），徐悲鴻已過知天命之年。也正是在這一年，徐悲鴻開始接管北平藝專。

在當時寫給吳作人的一封信中，徐悲鴻直言，“余決意將其辦成一所左的學?！?。徐也自此被后人稱作“左派藝術家”的代表。而北平藝專分流出的中央美院，也在建國后數十年以倡導“現實主義”的教學理念衣缽相傳。從某種意義上，徐悲鴻遇到了他的時代，也創造了他的時代。

“建國初期那時候，整個北京城大概只有三四輛汽車，我父親就有一輛，正因為他是北平藝專的校長?！北逼剿噷ｋS后被分流為中央美術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如今的清華美院）?！跋裰醒胍魳穼W院管弦系主任隋克強，聲樂系主任郭淑珍，都曾是我父親的學生，藝專的學生”，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徐悲鴻的影響不單單局限于繪畫界，而且彌散在整個文藝界的原因。

幾年前，畫家陳丹青曾經在一次關于徐悲鴻的研討會中，提到徐悲鴻在接掌北平藝專后提拔人才的“膽識與雅量”——“徐先生親自在全國范圍杰出畫家中點將組班，接聘來京，共享其盛，當時美術界各路英雄好漢全都買他的賬——今天全國各省找得到這樣愛惜人才、慨然作主、親自拍板、從善如流的軍政長官與教育長官嗎？全國各校找得到這樣胸襟開闊、人脈遍在、資望超群的伯樂教授嗎？全國各地找得到這樣一呼百應的精英群體嗎？”

徐悲鴻大概是當時京城文藝界交游最廣泛的人。盡管年幼，但徐慶平已能清晰記得，家中總是高朋滿座，一張碩大的圓桌可以容得十幾人同席。茅盾、丁玲、艾青，都是家中?？?，“連陳毅都來過”。在這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郭沫若和父親的交往。徐慶平記得有一天，郭沫若興致沖沖地來到家中，邊說邊筆劃，“悲鴻，我有房子了，很大一個廳，墻上還空著”。徐悲鴻早已聽得言外之意，便欣然繪制了一幅“九州無事樂耕耘”相送。斗轉星移，如今這張作品正是被炎黃藝術館館長何炬星所收藏。

如今同樣成為藝術教育家的徐慶平依舊堅持每日作畫，而且用最好的材料，這也是父親留給他的精神遺產——“不用新紙，不用宿墨”，這曾是徐悲鴻歷來對自己的要求?！八莻€完美主義者，不允許一絲一毫的將就”。在徐慶平看來，這多少有助于鑒別父親畫作的真偽，“明眼人看得出畫作上有硬傷的，一定是假畫”。

“修復徐悲鴻的畫和修復盧浮宮的油畫沒有差別”

直到十年之后，徐慶平才獲知“文革”期間遞交給周恩來的信件確實到了總理手中。

“文革”動蕩，紅衛兵抄家之時，“我個人都聽得那些‘壞人’在講，這些東西還留著它做什么，一把火燒掉算了”。焦灼的徐慶平請母親向周恩來寫信說明，并遞交至中南海。隨后不久，他們便得到通知，將徐悲鴻的全部書畫轉移至故宮的南朝房，千幅作品才幸免于被付之一炬。

盡管如此，在故宮的十年間，這些畫作也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損壞，“特別是油畫，顏色脫落，畫布變酥，光油變質，各種問題都顯現出來”。

這其中有保存的溫度、濕度等條件所致，也同樣有歷史遺留的人為原因。而毀壞最嚴重的便是剛剛那幅在炎黃藝術館展出的 《愚公移山》。徐慶平還記得，“文革”后第一次從木箱中取出這幅畫時，只展開淺淺一個邊沿，所有的油彩便像粉筆末般簌簌落下，邊沿頓時褪成了白布。他一看便知，這是由于保存時反卷所致，“中國畫需要向內卷，油畫則恰恰相反，要向外卷，這樣一來平鋪即可恢復原樣，否則所有的顏色就像這樣，全都破了”。

直到四年前，這幅大畫才開始得以被一寸一寸修復，請來的是在法國專門從事油畫修復的人?！胺▏卸荒芙o國家博物館修油畫的畫家，像考狀元一樣層層選拔”。其中一位修復者NathaliePincas在過去十年間，曾經陸續修復過徐悲鴻的三十多幅畫作?！皫滋烨霸诮邮茈娨暡稍L時，有人問她，您修了這么多的油畫，修徐先生的畫和修盧浮宮的畫有沒有什么不同？她回答說，沒什么不同，他在法國留學，材料和技巧都是大師的，可以和法國的德拉克洛瓦相媲美，否則真是無法收拾?！?

如今，徐悲鴻的四幅巨型油畫中已經有三幅得以修復，所有修復的油畫數量達40余件。而未來幾年，徐悲鴻紀念館也將計劃完成全部的修復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