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許知遠/文 或許多年之后,我仍要坦白地承認,2001年春天到2005年夏天,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光。我想這句話對于很多在這份報紙工作的人,同樣適用。那時候我們都年輕,恰好志趣相投,這張報紙更年輕,沒什么經驗也沒什么羈絆,而這個國家則表現出令人意外的朝氣,讓我們相信進步不可避免。
這些因素觸碰到一起,突然之間迸發出無窮的力量和魅力。這樣說,倒不是說這份報紙有多么傲人的成就,偉大來源于時間的積淀和關鍵的歷史角色。倘若《紐約時報》1927年關張,或是林肯在南北戰爭獲勝前就死去,那么沒人會記住他們曾經的夢想與榮光。而這份報紙不過八年,它的紀錄只能證明它是張不錯的報紙,但它還應該具有更為遠大的目標。
我提到那無窮的能量,與這份報紙相關,更與那群青年人相關。在曾經的短暫歲月里,它讓一群青年人體驗到生活的無窮可能性,體驗到相互間的智力上的激蕩與啟發,并給他們以既虛幻又真實的感受——青年人可以依靠自己的熱忱與才華改變社會,并可能寫入歷史。
這是青春才有的光芒,它或許注定將會暗淡,但人生中倘若沒有這光輝的一瞬,將是多么乏味。已經有三年的時間,我試著讓自己成為一個冷靜的作家,不動聲色地敘述和觀察。這像是對我在這份報紙四年時光的反動,那時候我太狂熱、太多言、又太一廂情愿。但我試著去回憶往日時,一切又回來了。我又開始武斷、開始慌不擇言、開始壓抑不住地情感熱烈,又像個醉酒的少年,在暈眩中拼命臆語。
我開始想念星期一中午的聚餐,人人都高談闊論,要把整個周末的閱讀和思考傾瀉而出;想起了匆匆收拾行囊,奔赴陌生之地,試著去和一個你只在書本上見過的人物“平等地交談”;想起了星期四的夜晚,等待著報紙校樣打印出來,現在它是黑白的,但是兩天后,它就印成了橙色的;想起了那少年式的憂心忡忡,我們該怎樣讓這張報紙成為“亞洲最偉大的報紙”?還有那些數不清的交談,問題能問得比法拉奇更尖銳嗎?新聞怎樣才能和史景遷的歷史書一樣敘述?我們能在新聞紙上書寫哲學乃至詩歌嗎?還有那些夜晚的焦慮和白日的憧憬,它是我們成長的喜悅和痛苦……你覺得一起工作的人如此值得信賴,你可以向他們傾吐自己的一切……
對于我來說,這四年從來不是工作,它是一種再好不過的成長時光。我想對于很多我的同行者和更多讀者們來說,這份報紙也從來不僅僅是份報紙,它是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我無需一一列舉那些親密的朋友,我們曾怎樣縱聲大笑和眉頭緊鎖。對于我們來說,這份記憶永遠鮮活,仍讓我們彼此溫暖和相互鼓舞,而希望即使暫時暗淡也不會消失——我們體驗過它的美妙,怎能放棄再度體驗它的欲望呢?
(作者曾任《經濟觀察報》主筆,現為《生活》雜志出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