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的惡習
全球經濟危機是一個大家關注的話題,那么,如果將此次危機與1929年大蕭條相比,有何不同? 1929年危機的特征是投資積累過度,而導致的消費不足和生產過剩。在今天的世界上,恐怕中國發生的是這種類型的危機,我們的過剩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一直叫做內需不足。但是中國的危機沒有1929年危機的破壞性那么大,因為我們的過剩,由于強大的外需被緩解了。這次由于美國的危機,外需縮減,導致我們的情況凸顯出來。
而美國發生的危機,幾乎是一種完全相反的危機。我們總是說自己消費不足,但在美國恰恰相反,大家都公認美國人的消費過度導致了這次危機。講的簡單一點,他們過度消費、在全球進行透支,導致信用鏈條的崩潰。這是我們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種危機。有人認為,這是福利國家的危機。大家知道,福利國家其實是對狹義資本主義的一種對抗,是一種反資本主義行為,就是通過政府行為來逆資本主義的規則而動。
表面上看的確是這樣,美國發生的危機有虛擬和實體兩個層面。虛擬層面就是次貸,美國人過分支持窮人買房子,而實體危機較為典型的就是美國汽車業。按照眾口一詞的說法,他們的工會太強大,福利太高,自由的雇傭關系幾乎不存在,導致他們的競爭力下降。
有人編了一段通俗的對話解釋1929年危機。煤礦工人的孩子對媽媽說,“我冷,為什么我們不生火呢?”媽媽說,“我們沒有煤,爸爸失業了”。小孩就問:“為什么我爸會失業呢?”媽媽說:“因為煤太多”。為什么煤會過剩呢,因為勞工太弱勢,消費能力不夠。但是在今天的美國恰恰相反,有人編了這樣一段對話,通用的職工對老婆說,“這個月我們不供房了,因為房價下降了”。老婆問:“為什么房價跌了?”說:“因為政府收緊銀根,不貸款了” ?!盀槭裁茨??”“因為我們都要‘鐵飯碗’,企業需要的補貼太多,財政受不了”?!盀槭裁匆@么補貼呢?”,“因為我們都要買大房,所以導致我們都不供房了”。
很多人為了意識形態的需要,仍然想用傳統的意識形態來解釋美國的危機。有些人說,美國還是消費不足,窮人要靠借錢買房,為什么不用現錢呢?但有一個最大的問題,世界上哪個國家的窮人可以用現錢買房呢?即使他可以用現錢買房,你仍然說他為什么不買一座城堡。消費不足從來不是對消費欲望而言的。同時,消費不足也不是針對貧富差異而言的。古代曾經有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但那時沒有出現產能過剩的問題。消費不足其實就是全社會的消費相對于資本積累而言,資本積累過度,產能太強,整個社會的消費能力無法容納。判斷一個國家是不是發生了過剩危機,一個最簡單的指標是消費率和積累率的對比。中美幾乎是兩個極端,在世界主要的經濟體中,中國的消費率最低,美國的消費率是最高之一。
因此大家都罵美國人,說美國人有惡習。1929年時我們總說美國窮人如何可憐,但是今天我們嫌他們太揮霍。我們現在的左派也經常說美國人太不象話,如果都像美國人這樣消費,要20個地球才夠。我覺得美國人的確該罵,他們過度消費,向全世界透支,透支那么大個窟窿出來。講的簡單一點,這個危機就是美國人透支消費造成的一個大窟窿。美國人的惡習的確該罵,但真正的問題是美國人為什么會有這個惡習呢?是資本主義制度嗎?按照以前的說法,資本主義制度其實應該造成相反的現象,消費不足才是資本主義的特征。是福利國家的弊端嗎?也很難說得通,因為美國不是福利國家的典型,歐洲比美國更加福利國家,但也沒有出現這種惡習。
有人說和經濟制度沒關系,可能和文化有關,叫做美國消費文化,美國人就是喜歡超前消費。而我們中國是相信天人合一的,因此很會克制自己,所以我們是低消費的。這樣的說法太懸了,因為一談到西方文化,我們就會想到韋伯,韋伯提到過新教倫理。與消費文化恰恰相反,新教倫理說新教徒都有禁欲、節儉和積累的現象。美國人大多數過去都是新教徒,現在也仍然是新教徒,他們的消費行為怎么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這里我還要說一句,其實美國人的消費也是說變就變的。最近幾個月美國的儲蓄率正在很快回升。你要說這是文化,恐怕很難說通。
美國人的“寶葫蘆”
其實直接原因很簡單,美國人超前消費就是因為有個寶葫蘆,那就是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就是美元的全球透支功能。全世界都認美元,美國可以隨意發行。誰拿著這個寶葫蘆不會超前消費呢。我們能拼命的印人民幣去世界上消費嗎?不行的,全世界只有美國可以。
問題在于美元真的是寶葫蘆嗎?有人說在布雷頓森林體系下,美元和黃金掛鉤,就不會發生這種危機。但由于美國無力給全球美元提供兌金,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了。這里有個問題不好解釋,布雷頓森林體系是誰逼美國建立的嗎?不是的,是它自己要建立的,那時正是美國如日中天的時候。為什么會垮掉呢?因為美國相對而言不那么強勢了。1972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垮臺的時候,全世界反美輿論歡欣鼓舞,包括中國人。我最近翻一翻舊日記,在1972年我是18歲的知青,在離縣城200里路的小山村里插隊,還曾寫了一首打油詩叫“美元危機”。這里有個問題,最強勢的時候是有制約的,不強勢了反而沒有制約了,這能說得過去嗎? 總而言之,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以后,美國濫透支有很大的危險,這個危險不只是對別人,對美國人來講也是很危險。正因為這樣,后布雷頓森林時代,美國當局一直把它們的巨額逆差,向全世界透支當成一種不好的現象而力圖改變。他們解決不了問題,于是就怨天尤人。比如說怪中國,說我們向他們傾銷,但這是沒有道理的,是美國愿意買。但也不能說美國的怨天尤人是裝出來的。從美國的利益出發,這樣無限制的超前消費,到一定程度肯定會出大問題。
今天美國發生問題,很多人都說“我早就預料到了”。比如寫《貨幣戰爭》的先生說他一年以前就預料到了。我們發展研究中心的王健先生說,他五年以前就預料到了。其實你看看美國的輿論界,早在十幾年前就有人做這種預料。不管是學者還是政論界,很多人都講這樣很危險,包括美國當局也這樣講,但就是解決不了。為什么解決不了?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原因不在于經濟制度,也不在于文化,那是不是和政治制度有關呢?我覺得可以從這方面去考慮。我是支持民主的,而且我認為中國也要民主化。但是我并不是民主浪漫主義者,民主也會有它的問題,我曾經提出過一個概念叫做“尺蠖效應”。我們需要政府,授予它權力,所謂授予權力就是約束我們的自由。我們為什么要授予它權力,約束自由呢?因為我們希望它能承擔責任,給我們安全。這個安全包括廣義的安全,就是社會保障、福利……這就有兩種選擇,有些人認為我需要更多的保障,要政府承擔更多的責任,所以授予政府比較多的權力。這就是所謂福利國家。有些人認為政府權力太大很危險,可以侵犯我的自由,所以希望政府權力小,但也不敢奢望它能承擔多大的責任,這叫自由放任國家。
從邏輯上來講,這兩種做法都是憲政民主下的自有之義。如果非憲政狀態就會出現一種現象,這種社會也會有左派和右派,但是左派和右派都是看“皇上”的臉色行事的,“皇上”需要左派因為他要擴張權力,“皇上”也需要右派,因為他要推卸責任。這么搞就會使統治者變得權力很大,但是責任很小。權力大,大家的自由就被侵犯了。責任小,大家的福利就沒有了。一個蘿卜兩頭切,左右都是他的。
為什么要有憲政制度呢?憲政制度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讓統治者的權責必須對應。我授予你權力是以你承擔責任為前提的,我不允許你只有權力而不承擔責任。但是民主制度在某些條件下也會產生一種反向的“尺蠖效應”。其實老百姓和皇上在人性的局限這一點上是一樣的,也就是說都從自己考慮。為什么民主國家的老百姓會把右派選上臺,因為老百姓希望有更多的自由。但如果要取消福利,老百姓很可能就不干。為什么老百姓會把左派選上臺呢?因為老百姓希望有更多的福利。如果左派上臺要減少自由,老百姓還是不干的。換句話說,民主制度下會產生一種和專制制度下相反的“尺蠖效應”。左派上臺福利要提高,但是自由不能減,右派上臺自由要提高,但是福利不能減。這樣的結果就會使自由和福利雙膨脹,這是不能持續的,道理很簡單,你又要高福利,又要低稅收,這怎么可能呢?自由意味著不能劫富,福利又要濟貧。從理論上講,統治者的權力最小化,又要他的責任最大化,這就會出現問題,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實際上在任何民主國家都有這種現象,只不過看它能走多遠。這種現象走不了多遠就會碰到問題,碰到問題當然就會出現一些小危機,逼得你不得不改變。如果你走得很遠,本來不該持續的東西,卻持續的很長,窟窿肯定越來越大,一旦暴露了,就會更嚴重。
以美國而論,從羅斯福新政到肯尼迪?約翰遜時代,美國都在向福利國家發展。羅斯福搞新政要使窮人免于匱乏,肯尼迪約翰遜講“向貧困宣戰,搞偉大社會”。但后來出現一個很大的問題,70年代整個西方出現滯脹,使得凱恩斯主義破產,美國出現向右轉的趨勢。從尼克松上臺,一直到小布什,這30多年雖然也有克林頓,也有比較左的幾年,但是大體上被稱為保守主義回歸的時代,也就是美國向右轉的時代。雖然被稱為向右轉的時代,但這30多年間,美國財政的實際趨勢卻相反。無論在環境保護、公共衛生、扶貧濟老,還是在增加婦女及少數主義機會等各個方面,政府的作用都在明顯加大,這些方面的財政開支增加了4倍之多。也就是說,右派上臺并沒有把福利壓下來。歐洲也有這樣的問題,所謂右派執政的典型就是里根?撒切爾。撒切爾夫人毫無疑問是反對福利國家政策的,她一再講她上臺要搞改革,要結束公共開支難以控制,國家財政極度困難的情況。但是她上臺以后就發現這個事情做不成。撒切爾夫人連續當了兩屆首相, 7年過去英國的社會保障開支反而增加了1/3。在她任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覺得實在忍無可忍,就搞了一場稅制福利改革。這個改革剛一公布,就引起強大的反對,大家把她趕下臺。撒切爾夫人的第二任期實際上沒有任滿,之后接替她的梅杰馬上宣布取消改革。
福利、自由雙膨脹的問題
研究福利的學者也指出,在議會民主條件下很難減下來福利,充其量是能夠延緩它增加的速度。右派要搞福利改革,往往是說得容易,做得難。話又說回來,削減福利無所作為,但這并不意味著在別的方面就無所作為,壓縮不了福利,但是可以增加自由。怎么增加呢?政治自由老實說不知道他們還能走多遠,已經自由到這種地步了,而且在這方面,左派和右派也沒有什么區別。
實體經濟的自由、基本財產的自由,國家不能強制拆遷,這些早就已經沒有什么余地了,還能怎么提高呢?于是所謂的增加自由,基本上是朝虛擬方向發展。講的簡單一點,原來允許你自由交易有形資產,后來可以交易無形資產,也就是信用,最后信用的信用也可以交易,最后衍生的鏈條越來越長。各種各樣的金融創新層出不窮。這種現象最根本的動力其實就在于我剛才講的,左派、右派爭相討好老百姓。按照以前的說法左派是比較親窮人的,但這里有個問題,右派就敢得罪窮人嗎?民主國家不管左派還是右派,都要靠多數票的。
在美國左派經常說我要建立一個福利社會,右派說我要建立一個“業主社會”。 “業主社會”就是讓所有的人都當“業主”,實際上就是要讓窮人當“業主”,因為富人早就是“業主”。左派說我上臺國家就會照顧你們,右派說國家再照顧也是寄人籬下,我讓你們自己“抖”起來不是更好嗎?“業主社會”當然不是說所有的人都當老板,實際意義就是要使美國窮人都要有自己的住房。不是窮人要有房住,而是要有自己的住房。美國公共政策中,住房問題大概是僅次于就業問題的。1934年美國國會通過第一個《住房法案》,一直到70年代美國國會曾經11次通過《住房法案》,為住房保障層層加碼。
他們認為住房政策的核心已經不是窮人有房住了,是窮人當房主。哪一個國家能夠讓窮人當房主?即使是高福利的瑞典,也不過是給窮人提供公屋。讓窮人當房主,我們能夠想象得到的一個辦法也就是用低首付、長周期的按揭來解決這個問題。美國的次貸照我看,是從羅斯福時代延續的一個傳統的極端化。美國從羅斯福時代就推出了低首付、長周期的按揭,而且總的趨勢是首付越來越低,按揭周期越來越長。
所謂次貸無非是增加了兩個創新,第一就是所謂的可以再按揭。也就是說,如果供房有困難,你可以以房價提高為理由,把升高的那部分作為抵押,再借新的貸款。第二個做法就是按揭的證券化,講的簡單一點就是銀行把錢借給你,明明知道你是不還錢的,但是它可以把高風險債權再賣給別人。為了鼓勵發債銀行發放這種貸款,美國政府專門成立了“兩房”,用我們的話說這是政策性公司,既然是政策性的公司,為什么還要上市?這的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個制度延續下來肯定是要出問題的?!皟煞俊敝械姆坷朗橇_斯福新政時代建立的,兩個創新也是在克林頓時代發展起來的,嚴格說都是左派執政的時候。美國1999年廢除了監管比較嚴的法律,這個創新的閘門最后被拉開。在小布什執政的8年,次貸有非常大的發展,最后窟窿暴露了,而且由于經濟全球化和美元全球透支功能的作用下,這個窟窿透支到全世界,大家都麻煩。
次貸的確是個餿主意,說穿了次貸就是為窮人買房,給全球投資者下套。有人說這是一個類似于傳銷的游戲,的確也是。但是窮人和直接貸款行在這個游戲中都是上線,下線就是最終買了這些風險債權的大投資商?;旧隙际悄切┛鐕顿Y商。按照我們現在看到的材料,美國次貸按揭大概有70%都在雷曼兄弟手里。貸款行沒有破產,而那些投資銀行大量的破產,他們的股東全球都有,因此全世界都有人破產。
但是,如果沒有次貸,也會有別的問題。因為自由、福利雙膨脹肯定是有問題的,道理很簡單,民主國家不能想收稅就收稅,但是公共福利開支不能想減就減。不用說美國,同樣是社會主義國家,像東歐這些國家現在的處境和美國也差不多,也出現高消費的危機。這種超常消費,首先會造成高負債。自由、福利雙膨脹的國家,劫富不可以,濟貧是需要做的,那就完了,這個國家非高負債不可。更重要的是它會造成消費者的高負債,因為自由和福利都會推動消費。有福利的人敢花錢,自由多了大家就會花錢,尤其是信用自由,這是一個消費杠桿,它還會放大消費能力。你越自由,消費權利就會被釋放得越徹底,甚至會被超額釋放。
美國這樣的國家大量負債,只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大量的印錢,那會產生通貨膨脹。第二個辦法就是發國債,誰來買?正好世界上有另外一類截然相反的國家,肯定是低消費。這些國家就是天然的買主。于是出現了這樣的現象,貧窮的中國人補貼富裕的美國人,也就造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局面。有人說世界上出現了一個很怪的現象,有一幫人只消費不生產,有一幫人只生產不消費。
既然這樣,民主制度不要了嗎?其實我要講,美國這種情況是很特殊的,別的國家如果這樣早就出問題了。不可持續的東西,竟然持續如此之久,這需要兩個條件。第一,要有一個透支工具,這就是所謂的像寶葫蘆一樣的美元,不管印多少全世界都認。這個條件只有美國有,歐洲、日本都沒有,只有美國可以搞這么一個大窟窿。但是這個條件還不夠,大家知道借錢畢竟不是搶錢,還要有人愿意借給你。恰巧中國,可以大量長期的借款給美國。
截然相反的兩種國家互為條件,構成了一種有趣的互動。這兩種國家哪一個都是以對方作為條件,沒有中國向美國輸出大量的廉價商品,只要一張白條,就是順差,同時大量購買美國國債,美國人的惡習不會被慣到今天。反過來講,如果沒有美國的巨額外需,中國的過剩危機早就會爆發。在平時好像大家覺得都不錯,在這種游戲中美國人得到了高消費,中國人得到了高增長,有人說這叫做“利益共同體”。但是這種“利益共同體”玩下去,會是什么結果呢?最終游戲玩砸了,雙方都埋怨,美國人埋怨中國人向它傾銷,中國人埋怨美國人開動印鈔機就把我們的血汗錢卷走了,而且美元一貶值,我們的白條就全部作廢了。
但是又很奇怪,危機一旦爆發,雙方雖然互相抱怨,但實際上互相的依賴好像也明顯升級。美國窟窿越大,就越希望中國買更多的美債。而中國過剩危機越嚴重,就越希望保住外需。我們的《勞動合同法》也不怎么提了,增加出口退稅??偠灾?,我們要想辦法把我們的商品賣得更便宜,美國人不是消費能力下降了嗎,我們要賣得更便宜,否則外需就很麻煩了。
就程度而言,這次的危機顯然不能跟1929年相比。要度過這一次的危機,不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不是十分難。但是這個機制會不會發生變化呢?如果不發生變化,只是糊了一個蓋子把窟窿蓋住了,我們照樣玩游戲。最后窟窿越來越大,我們連同
中國人的低消費
中國人的低消費率,所謂的內需不足,有很深刻的制度原因。中國的消費率曾經有一度是明顯提高的,就是在改革開放的初期,中國消費率一度達到52.5%的歷史最高峰,以后出現了一段停滯,到了1989年以后就明顯的下滑。下滑的趨勢發展到1994年已經很嚴重,但是1994年正好中國做了一件事,就是人民幣匯率并軌,實際上就是人民幣大幅度的貶值,馬上打開了外需市場,就使得中國經濟避免了硬著陸。1997年,由于亞洲金融危機的出現,我們開始講提高內需。第二個轉折就是入世。從入世的那一年開始,中國的消費率大幅度的下跌。于是就出現了一種現象,全世界的資本涌入中國,中國的廉價商品涌入全世界,中國只生產不消費給美國人填窟窿?,F在我們碰到危機了,就講我們要解決內需問題。但是內需問題能夠在現有的制度框架下解決嗎?其實內需本身并不是想提高就能提高的。
去年年底我們在東莞遇到了一場有趣的討論。吳敬璉先生一直在講,我們的外向型經濟非常吃虧,代工企業生產一雙鞋子在美國零售市場上要賣90塊錢,但我們的出口價只有10塊錢,80%都是被美國人貼了一個名牌就賣那么貴。我們要拉長產業鏈條,向下游延伸。但是東莞很多制鞋企業的老板很不以為然,他們說,其實和我們合作的美國品牌商,他們的日子很難過,他們的利潤率只有1%;而我們的利潤率有20%到30%。讓我們去學他們,這不是見鬼嗎。
這反映了什么問題?這反映了價值鏈與利潤率的悖論。價值鏈我們只享受的12%,但是12%的價值鏈高度集中。這里的高度集中不是說企業拿走太多,其實政府拿走了更大的一塊。而美國人在價值鏈拿走了88%,這88%在美國充分競爭的第三產業的各個環節中被攤得非常之薄,從進口到一級批發、二級批發、創意、廣告、售后服務等等一系列的環節,這88%的分享面是比較廣的。而我們本來就只有12%的價值鏈,還那么集中,這種狀況不改變,消費率能提高嗎?改變兩種“尺蠖效應”的互動,是解決我們現在面臨問題的根本途徑。
重建國際金融體系?
在這個問題解決之前,大家知道,游戲說穿了就是兩種“尺蠖效應”通過美元的透支功能來進行互動。這兩種“尺蠖效應”我們解決不了,能不能取消美元的透支功能呢?美元現在的確是千夫所指,如果我們能夠重建國際金融體系,怎么樣呢?這里當然有兩個問題。
第一,能不能重建國際金融體系。周小川以及很多人都提出來要搞一個超主權的國際貨幣。我是完全支持周小川主張的,我覺得也應該提,即使不能實現,把它作為一個籌碼來跟美國人討價還價也是好的。但實事求是的講,應該說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不太可能實現。超主權的貨幣在理論上能不能存在也是一個問題,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貨幣。既不是真金白銀,又沒有國家主權作為支撐?有人說歐元是這樣的貨幣,其實大家都知道,歐洲之所以能夠存在,是由于歐盟的主權化過程,歐盟實際上已經接過了各成員國讓渡的主權。
那么,就算我們能夠把美國人管住了,或者我們用另外一種不能透支的貨幣取代了美元,又怎么樣呢?我們把現在2萬多億美元的存量債務轉換成那樣一種假想的貨幣,即使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也只是實現了一個目標,我們手中的這張白條不被賴掉。因為美元只要一貶值,就賴掉了。但是白條在現有的游戲規則下,仍然是沒有辦法變現的,白條還會越滾越大。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現在的外需,不就是靠美國人不守規矩亂透支來維持的嗎?如果美國人守了規矩,我們的外需問題就更大了。美國危機爆發以后,短短半年居民負債率就明顯下降,儲蓄率上升,現在已經達到3%。曹遠征提出這個問題,如果這種趨勢持續下去,我們的外需就危險了,這意味著美國人放棄了惡習,變得比較守規矩了,我們的過剩不就更加加劇了嗎?所以我覺得,即使美元的透支功能我們能夠解決,我們也還需要改變一種玩法。
我們準備好了后美元時代的互動模式嗎?這個事情說難辦非常難辦,因為美國和中國都形成了路徑依賴。但是說好辦也好辦,正是因為兩者是互相依賴的,只要其中一個改變了,另一個就很難持續。如果我們不搞“血汗工廠”,美國人就沒得透支。如果美國人不透支,我們“血汗工廠”生產出來的東西賣給誰呢。這個事情是周瑜打黃蓋,要么是周瑜不愿打,要么是黃蓋不愿挨。美國人如果學了中國人,游戲馬上就改變了。
張五常先生說中國建立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好的體系,他主張福利國家學低福利國家,低福利國家學無福利國家。不要以為這句話是開玩笑,如果將美國汽車業的罷工權利全部取消,工人想討價還價,就是破壞招商引資,馬上就起死回生。如果美國廢棄民主鐵腕治民,美國人的消費狂馬上就會消失。但是第一個問題是美國人愿意嗎?第二個問題假定美國人愿意,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呢?現在很多人都說你看美國不行,我們行,華盛頓共識破產了,北京共識崛起了,大家應該向我們學習。的確現在左右派都說要學中國,左派說你看中國的自由少,我們應該學它。右派說你看中國的福利少,我們應該學它。我覺得他們也就是說說而已,其實誰也學不了。
話又說回來,假如我們學了美國呢?假如我們的自由和福利都提高了,有保障的人敢消費,有自由的人會消費,我們還存在內需的問題嗎?美國人還能透支我們嗎?透支不了。即使他們還是民主國家,他們的惡習恐怕也難以為繼了吧。這里就有個問題,這次危機是美國人捅的漏子,大家罵他還來不及呢,你還說要學他?這不是很荒唐嗎。這有什么荒唐呢?仔細想想,這完全是順理成章的。既然中美的病是兩個極端,那么他們的病因也許就是我們的良藥。他們是“肥胖病人”,攝入的熱量太多,我們是“干瘦病人”,我們多攝入一點熱量,不恰恰是對證入藥嗎。
有些人總講,像美國人那樣20個地球都不夠消費,這句話跟美國人講是對的,跟中國人講是什么意思呢?中國不管搞什么主義,都不可能消費到那種程度,我們只當苦力不消費嗎?我們操心拉動內需已經十幾年,而苦無良策,美國的內需旺盛得壓都壓不住,我們學學他們能怎樣呢?當然美國很糟糕,現在拼命的印錢,先透支然后又賴帳,太缺德了,我們不能學??墒菗Q句話說,我們即使想學,能學得到嗎?他有美元的透支功能,我們沒有,想學壞都學不壞,歐洲、日本都沒有,何況我們呢。退一步講,就算我們建立了人民幣霸權,全世界像認美元一樣認人民幣,那又怎么樣呢?我們去透支誰呢?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美國可以透支中國,中國可以透支誰呢?我們去透支越南?越南畢竟太小。所以我們再怎么學美國也不可能像美國那樣去透支別人,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做到別人不透支我們。
我不是說中國就要減少出口,但至少可以增加進口。有人說中國進口之所以提不高,是因為美國人向我們搞軍事封鎖,不愿意賣有可能被軍用的東西給我們。但是,哪一個大國的進口是靠軍事物資來維持?美國的確不應該向我們搞這種封鎖,但我們能靠進口軍火來維持我們的貿易平衡嗎?怎么東歐的貿易就可以平衡呢?所以我認為真正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制度。
用學習美國的方法來“反美”
因此,我說我們的確是要學習美國,我們的自由和福利都提高了,我們就可能玩另外一種游戲了。美國人的確很討厭,他現在借著我們對外需的依賴,可以拿我們一把。我們不依賴這個外需了,不就完了嗎?現在有人總要反美,我覺得這就是最有效的反美辦法,就是學習美國。
我們不這樣反美,還有兩種反美法:第一種,還是玩以前的游戲。我們繼續堅持低成本競爭,《勞動合同法》不要提了,出口退稅要增加。對美國有害嗎?似乎沒什么。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辦法,我們反美,干脆連經濟全球化都不玩了,那美國人肯定是不高興的。問題是我們自己愿意嗎?
我覺得我們還是用學習美國的方法來反美,所謂“師夷長技以制夷”,這個過程完全可以從一些具體的事情做起。我們需要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消除左手壓自由,右手壓福利的“尺蠖效應”,而產生左手爭福利,右手爭自由的另一種“尺蠖效應”。這種東西在美國走火入魔了,會造成自由、福利雙膨脹,但在我們這里還是有或無的問題。我們現在所謂學美國,其實就是學民主國家,既學他們的自由主義,也學他們的福利制度。
以住房而論,美國是低福利國家,他的住房福利覆蓋面只有10%。中國在改革之前也有福利房制度,但這是單位按照特權等級分的。農民是沒有份的,城市的二級企業明文規定是不解決住房的,國營大中型企業理論上講是要為工人解決住房的,但是很少兌現。往往是三代同堂、四代同堂,大齡青年沒有住房不能結婚。我們的福利房覆蓋面不會超過10%,但恰恰相反,美國覆蓋的是最窮的人,我們覆蓋的是最“?!钡娜?,這能一樣嗎?
為什么就不能學學這種福利制度呢,實際上我們正在學。我們最近在搞廉租房。在美國廉租房給誰呢?沒有爭議的一點就是失業的人可以申請。我們現在說要擴大廉租房,但廉租房總要有人申請,現在沒有住在棚戶里的人,誰來申請?如果說美國為窮人當業主,給全球投資者下套,那的確是太過分了。但是我們對農民工的住房,不僅根本不承擔責任,還要指責他們自己蓋房的做法不改變,就連廉租房都沒人申請。 提高自由和提高福利,在中國當下是完全一致的,沒有什么抵觸。從根本上我們不能要求自由、福利的兩個都最大化,但是我們現在談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過遙遠。
就自由而言,美國的金融業過度創新的確是應該管,可是我們對正常的民間金融,尤其是農村民間金融也不給生存空間,這不是另一級的過分嗎?所以我今天的演講最終的結論就是兩句話,我們要罵美國人的惡習,更要學習美國人的民主。我們要維護中國人的權益,就要改革中國的體制。謝謝。
(此文為2009年4月11日秦暉教授在燕山大講堂做了題為“兩種危機的互動:十字路口的全球經濟 ”的演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