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改革
芮成鋼:你對20國集團會議有什么期待嗎?現在很多財經媒體都在暗示大家,不要對這次峰會有過高的期待。
斯蒂格利茨:我當然有所期待。我認為最重大的問題有三個。一個是我們需要全球化的合作和監管,我們應當就監管框架達成一致。第二個問題是刺激計劃。歐洲和美國在這個問題上已經出現了矛盾。美國現在的刺激方案比歐洲規模大,但2009年的刺激計劃規模非常小,只有2000億美元,而美國州政府的刺激計劃更是出現了負增長,其資金被削減了將近2000億美元??吹竭@個情況,你就知道歐美之間為何會有矛盾了。第三個問題是如何援助發展中國家。我們需要一個全球性的刺激方案,但發展中國家沒有充足的財力實施這樣的方案——當然中國除外,中國是少數幾個資金儲備充裕的國家。
芮成鋼:你對全球金融體系的改革有何看法?
斯蒂格利茨:過去發展中國家遇到問題會向IMF借錢,但在十年前的亞洲金融危機期間,IMF強行要求亞洲國家實施緊縮政策,從某種程度上加劇了當時的危機,所以很多國家不再愿意和IMF打交道了。所以,我們不僅需要更多的資金,而且要改革全球性金融機構,使其更為民主,更富有責任感。我們要建立一種新的金融機制,要保證那些發展中國家不論是否和IMF有關系,都可以自由地借入和借出資金。
在此次危機中,全球儲備體系明顯沒有起到作用,這也是個重大的問題,對全球金融不穩定、全球通貨緊縮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不良作用?,F在的美元儲備體系是一套不公平的、非常牽強的體系。窮國把上萬億美元的資金借給美國,而收益率接近于零。我們需要建立一種新的儲備體系。
同時,我們還需要建立一個全球經濟協調委員會,以協調各國經濟政策,考察問題的根源,組織起更為有效的監管。比如,目前全球對于跨國公司倒閉、無力償債問題還沒有合理的統一處理方式,而未來肯定還會發生很多公司破產案,如何對這些極其復雜的公司進行清算,將是一個重大的問題。
芮成鋼:你認為與IMF的資金規模問題相比,建立新金融機制的問題更為重要?
斯蒂格利茨:沒錯。亞洲各國有充足的資金儲備,有足夠的獨立財政收入。它們有什么理由借錢給IMF,還要讓IMF對它們施加要求,強制推行各種順周期政策?這些做法都不利于各國自己以新穎的方式應對危機,而是一種教條。
“轉嫁”衰退
芮成鋼:你認為其中的原因是不是美國長期主導像IMF這樣的機構、并向這些機構強加了許多自己的原則?
斯蒂格利茨:我認為這是根本原因,而且這個情況還會持續很長時間。美國仍然擁有舉足輕重的實力,短期內不會發生變化。這些機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市場原教旨主義的影響,這種影響反映了美國金融界的觀點,是一種錯誤的引導。
芮成鋼:你認為什么可以幫助我們走出這個經濟灰暗期?
斯蒂格利茨:如果從經濟哲學和經濟理論的角度來講,我們的第一個教訓是要保持一種謙虛的精神?,F實證明,一些流行的理論是錯誤的,所以我們要以開放的心態接受更為多樣化的觀點。我們需要考慮公司治理的問題:為什么銀行的激勵機制發放給CEO那么多工資,同時還為他們那些短視的、賭博式的投資發放紅利,以至于最后股東的利益遭受損害。我們還需要考慮競爭政策的問題:為什么銀行可以發展到很大的規模,從而政府不敢讓它們倒閉,這就給了它們賭博的資本。如果它們賭贏了就拿了錢走人,如果賭輸了就讓納稅人來付錢,這讓美國公民賠了上萬億美元。
這一現象的部分原因是經濟理論的錯誤,但另一方面,政治家也挑選了自己最喜歡的理論版本,而無視更好的經濟模型。經濟理論證明,完全靠市場自行調整是行不通的。我在過去二十五年間的研究中說過,“無形之手”之所以無形,是因為它根本就不存在。但是沒有人反駁“無形之手”理論,因為那不符合政府的利益,所以政府選擇不聽取反駁意見。
芮成鋼:有人說,美國創造巨大的財政赤字是一種計謀,是要讓發展中國家來挽救發達國家,你怎么看待這個觀點?
斯蒂格利茨:可能有計謀的成分,但關鍵的問題是,美國政府的所有這些借款吸干了全球的資金儲備,使發展中國家的增長更為困難。美國正在消費著全世界的消費來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美國正在將其自身的衰退轉嫁到世界其他國家。美國還散播了無管制經濟的理論,這也是一種市場原教旨主義的理論,最為接受這個觀點的國家,也會成為受沖擊最大的國家。幸運的是,有很多國家并沒有照單全收,比如中國就沒有,印度也沒有。所以這些國家的財政狀況比美國要好得多。再一個問題是貿易保護主義。在11月的20國集團會議上,各國保證避免國家保護主義,但現在20國中的17國出臺了保護主義政策,其中眾所周知的就是,美國政府將“只買美國貨”寫入了刺激計劃之中,這也是在將美國的衰退轉嫁到世界。必須要有人對此事負責。
中國的優勢
芮成鋼:你說過奧巴馬總統提出的經濟刺激計劃也許有助于挽救經濟,但是不能恢復增長。你對中國和歐洲的經濟刺激計劃也持同樣的看法嗎?
斯蒂格利茨:中國的刺激計劃和美國的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是規模不同,從刺激資金占GDP的比例來看,中國的刺激計劃要比美國大得多。第二點,中國和美國都有很多層的政府機構。在中國,省級和地方政府的開支比中央的開支更大,從而擴大了刺激計劃的作用。但在美國,州一級的政府卻在向相反的方向行動,它們在收縮開支,這會大大降低刺激計劃的作用。最后一點,美國刺激計劃的大約三分之一是以減稅的形式出現的。在目前人們深受貸款重壓的情況下,人們不太可能花掉因為政府減稅而獲得的這些錢。美國政府2008年2月的那次減稅就沒有起到刺激作用,而且從那時起,事情的發展就越來越糟糕。我對奧巴馬的經濟刺激計劃不是很樂觀,這一舉措的方向是對的,但是力度很不夠。
芮成鋼:基于你對中國的深刻了解,你認為中國會是第一個走出本次經濟危機的國家嗎?
斯蒂格利茨:我認為中國當前與其他國家相比優勢明顯,當然中國也有自己的問題,就是過度依賴出口,而現在中國的出口量銳減,可能在未來會有小幅回升,但是不確定因素很多。在過去的數年里,中國政府加強了對銀行業的監管。諷刺的是,一些美國學者一直在抨擊中國銀行業的問題,但最終是美國銀行業垮了。中國的銀行體系現在比美國健康,這也是中國的優勢之一。中國最主要的優勢是,中國資金雄厚,中國政府愿意利用這些資金來刺激經濟。中國未雨綢繆,擁有大量外匯儲備,財政政策良好。而在危機之前,美國政府就面臨巨額赤字,今年財政赤字將占GDP的10%,而中國的經濟刺激規模再大,財政赤字也不會超過GDP的4%。所以我對中國感到樂觀,中國會成為少數的推動性力量之一。如果中國的增長速度降到8%,甚至是IMF和世界銀行估計的6.5%,則會有不良的影響,但中國現在有深厚的實力來消化這些影響。
芮成鋼:你在一篇文章中用U型、V型和L型來描述未來世界經濟的走向。你現在的判斷是什么?
斯蒂格利茨:我認為這次衰退是L型的。我之所以對經濟復蘇非常悲觀,是因為即使我們解決了金融業的問題,即使我們回到繁榮的2007年,美國的房地產市場仍會出現泡沫,美國政府仍會過度借債,使得泡沫再次膨脹。經過此次危機,美國家庭可能看到自己的財富一夕之間化為烏有,從而不再過度消費,銀行界也可能學到了教訓,但現在有什么可以代替美國消費者成為推動世界經濟發展的引擎呢?我們找不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