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王志浩/ 文 是否到了終結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制度安排的時候?中國人民銀行周小川行長近日的講話似乎透露出這樣的信息。鑒于周行長管理著(估計)至少1.45萬億美元資產,他的話顯然有很重的份量。通常情況下,即使是北京官員最平和的表態,市場也會豎起耳朵希望聽出話外之音。而此番表態尤其特別,它鮮明地提出終結以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制度安排,并提議建立新的國際貨幣體系。
眾所周知,一段時間以來,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都在尋求外匯儲備的多元化。而在我們看來,周行長講話在這一問題上開創了一個新的里程碑。印象中這是主要國家的央行行長首次公開提出維持現有貨幣體系的成本超過其利益——并且成本還在不斷增加。美國或許會質疑,有哪種貨幣能夠替代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但周小川給出了回答,并重燃最早由凱恩斯在上世紀40 年代提出的建立國際儲備貨幣的設想。但與凱恩斯以30種商品作為定值基礎建立的國際儲備貨幣單位的設想不同,周的建議集中于一個既有的選項(而不是某種金本位制的變體):IMF 特別提款權(SDR)。下面將逐條列出他的主要觀點,以及我們對此的理解:
周小川說:“對于儲備貨幣發行國而言,國內貨幣政策目標與各國對儲備貨幣的要求經常產生矛盾。貨幣當局既不能忽視本國貨幣的國際職能而單純考慮國內目標,又無法同時兼顧國內外的不同目標。既可能因抑制本國通脹的需要而無法充分滿足全球經濟不斷增長的需求,也可能因過分刺激國內需求而導致全球流動性泛濫?!泵涝钱斍暗膰H儲備貨幣——從貿易、投資到主要大宗商品價格都以美元計價,且全球外匯儲備中大部分為美元。然而,在經歷了借債消費的狂歡之后,美國目前將主要精力放在恢復國內經濟增長方面。并且,鑒于美國的巨額債務以及出現債務通縮的風險,華盛頓開始動用量化寬松工具。但是,不斷印發美元將會導致美元貶值,從而削弱美元作為儲備貨幣的地位。如果這種情況果真發生的話,以美元計價的債權價值將縮水(美國的美元需求與世界的美元需求間的矛盾被稱為“特里芬難題”)。中國作為美國最大的債權國無疑將遭受損失——根據我們的最新估計,2008 年底中國對美債權規模約為1.45 萬億美元(參見《美國的債務,中國外匯儲備的避風港?》2009 年2 月20 日)。
周小川說:“從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金融危機屢屢發生且愈演愈烈來看,全世界為現行貨幣體系付出的代價可能會超出從中的收益。不僅儲備貨幣的使用國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發行國也在付出日益增大的代價。危機未必是儲備貨幣發行當局的故意,但卻是制度性缺陷的必然?!?/FONT>
周認為,美國屢屢陷入危機,從而不斷地增加貨幣供給以刺激國內經濟,這削弱了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華盛頓政府可能并不是故意的(并非像一些中國的陰謀論者認為的那樣),但它的行為卻事實上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周小川還指出,放棄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甚至也更符合美國的利益(雖然華盛頓可能并沒有意識到這點)。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只有包括美國在內的所有國家認識到改革國際貨幣體系的好處時,我們才會看到改革發生。對于美國來說,如果美元不作為國際儲備貨幣,一個潛在的好處就是美國將不能大規模對外借款,因而不能引發房地產和金融市場泡沫。沒有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美國人就很難超前消費。
周小川說:“重建具有穩定的定值基準并為各國所接受的新儲備貨幣可能是個長期內才能實現的目標。建立凱恩斯設想的國際貨幣單位更是人類的大膽設想,并需要各國政治家拿出超凡的遠見和勇氣?!?/FONT>
周小川認為,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終將被一種與任何一個主權國家脫鉤的超主權儲備貨幣所取代。二戰后,英國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曾就這一問題與美國經濟學家亨利·迪克特·懷特展開激烈的辯論。正如周行長提到的,凱恩斯曾提出一種名為“Bancor”的國際貨幣單位設想,并采用包括黃金在內的30 種商品作為其定值基礎。下篇報告中,我們將深入探討凱恩斯提出的這種方案,以及懷特是如何贏得了這場爭論。簡言之,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基本內容是將美元與黃金掛鉤(35 美元/盎司黃金),其他國家的貨幣與美元(儲備貨幣)掛鉤,實行固定匯率制度。直到1971 年,尼克松總統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標志著布雷頓森林體系瓦解,各國開始采用浮動匯率制,美元成為事實上的儲備貨幣。而周行長顯然欲尋找一個更具穩定性的儲備貨幣。周小川說:“還應特別考慮充分發揮 SDR 的作用。SDR 具有超主權儲備貨幣的特征和潛力。同時它的擴大發行有利于基金組織克服在經費、話語權和代表權改革方面所面臨的困難。因此,應當著力推動SDR 的分配。這需要各成員國政治上的積極配合,特別是應盡快通過1997 年第四次章程修訂及相應的SDR 分配決議,以使1981 年后加入的成員國也能享受到SDR 的好處。在此基礎上考慮進一步擴大SDR 的發行?!?/FONT>
SDR 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于1969 年創設的一種儲備資產和記賬單位,最初的創設目的是支持與黃金掛鉤、盯住美元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當時,SDR 是以黃金定值的,1SDR 等于0.888671 克純金,并等于1 美元。隨著世界經濟的發展,貨幣需求量增加,在缺乏更多黃金和美元的情況下,就需要一種貨幣單位來擴大貨幣基礎,以維系“金本位制”,SDR 充當了這一角色。另外,大規模運輸黃金也是不現實的,因此SDR 應運而生,通過轉移SDR 可簡化各國間的交易。最初IMF 是根據各成員國的出資額來分配SDR 份額的。
周小川的講話似乎主張擴大 SDR 的發行,這可能包括成員國增加對IMF 的出資,同時也包括中國增加對IMF的出資額。中國財政部部長謝旭人在3 月26 日發表的講話中也提到,中國支持向IMF 等國際金融機構增資,中國的增資方式將包括通過“雙邊貸款協議”,購買IMF 發行的債券,或其他一些尚在討論的安排。但無論通過何種方式,中國(目前以及近期內)將尋求對IMF 進行改革,為本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爭取更多投票權。我們在之前的報告中已探討過這一問題(參見《中國能否逃過全球金融大風暴?該“解囊”救美嗎?》,2008年10 月9 日)。
目前 IMF 已提出一項補充分配SDR 的方案,擬將SDR 的分配總數翻倍,由214 億美元增至428 億美元,使所有IMF 各成員國參與到SDR 體系中,并解決1981 年以后加入的成員國(約超過現有成員國的五分之一)未分配到SDR 的問題。這一提案目前只待美國同意即可通過。而美國目前仍在拖延擴大SDR 的計劃——部分由于這將引發IMF 投票權的重新分配。中國向IMF 增資很可能伴隨著SDR 分配方式的改革,或其他形式的結構變革。
中國向IMF 注資獲取更大投票權(這是有可能的)的癥結在于,一些歐洲小國擁有與其經濟規模不相匹配的高投票權。美國憑借其16.5%的投票權比重對IMF 理事會擁有實際否決權。許多發展中國家對于美國在IMF 運行中發言權過多頗有微詞。但考慮到美國在世界經濟中的主導地位(美國GDP 約占世界GDP 的四分之一),尚不清楚美國是否會削減自身的投票權。
SDR 自身的構成也是一個問題。1971 年后,SDR 逐漸被邊緣化,并被重新定義為一籃子貨幣,具體構成為美元(占比44%)、歐元(占比34%)、日元(占比11%)和英鎊(占比11%)。貨幣籃子的構成每5 年復審一次,以確?;@子中的貨幣在國際貿易和金融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SDR 的構成貨幣通常須是易于兌換的硬通貨,以保證系統運行。有消息稱北京可能希望將人民幣和其他一些發展中經濟體貨幣加入SDR 貨幣籃中。短期內這種可能性不確定,但中期內,特別是當人民幣實現完全兌換后,這一設想很有可能實現。上一次對SDR貨幣籃的復審是在2005 年11 月,2010 年底將進行下一次復審。
任何欲終結美元國際儲備貨幣地位的嘗試或許都會遭到華盛頓的反對。實際上,美國總統奧巴馬已提出沒有必要改變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當然,這種可以印制其他國家都接受的貨幣的特權任誰都很難放棄。
另一個問題是,SDR 是否適合作為一種真正的儲備貨幣。目前,SDR 只是IMF 的一種記賬單位,無法作為價值貯藏手段或貿易結算手段進行交易。因此,它距離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此外,說到底SDR 僅僅是一種以美元、歐元、英鎊和日元為基礎的法定通貨(不兌現貨幣),如果這幾國央行都開始實行量化寬松政策,SDR 的購買力也將應聲下落。周行長似乎提出將貨幣籃子擴大并納入商品(重回凱恩斯的觀點)的可能性建議。這將使SDR 部分盯住實物商品,從而引發較大變革。這將使SDR 的改革邁出重大一步,并帶來其他一些問題(今后我們再詳述)。
近期的其他一些動向顯示,另一種貨幣開始顯現出成為國際儲備貨幣的潛力——那就是人民幣。例如,中國與各地區經濟體簽署的貨幣互換協議,即是鼓勵人民幣參與國際貿易結算的開端。到目前為止,中國已宣布與韓國、香港、白俄羅斯和印度尼西亞簽署貨幣互換協議。長期來看,周邊地區以及本地區外的國家開始以人民幣進行貿易定價,也將提高人民幣的國際化程度及國際地位。顯然,人民幣作為國際儲備貨幣也有很長的路要走,尤其是當前人民幣兌換仍存在資本管制。
不管關于儲備貨幣的爭論是否會繼續升級,很明顯的一點是,中國認為在這場爭論中掌握更大的主動的時機已經成熟。源于西方的危機正在幫助東方經濟體加速提升其在全球經濟中的地位,其中中國居于領先地位。同時,透過此番講話亦可看出,中國也尋求在重建國際貨幣體系的討論中的主導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