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良炒作之違背常理，之不近人情，令人心驚和心寒?！跋闼笔录沁@方面最新、也最經典的一個案例。

北外所謂“香水女生”據說因在網上抨擊現行外語教學政策，而被逼退學，還差三個月就可安然入囊的北外文憑，只好付諸流水。大學生叫板陳腐的教育管制和更陳腐的言論管制，那么決絕然而那么纖弱，那么英勇然而那么孤單。一個現代傳奇就這樣莊嚴地誕生，一個美女斗士就這樣拔地而起。

多少網民競折腰，一時間網上轟轟烈烈，如癡如醉。

但是且慢，愈是奇跡，往往愈是可疑，愈是需要追問。而隨著主流媒體的頑強追問，無良炒作的蛛絲馬跡越來越難于掩藏。固然，全部真相尚待繼續挖掘，但就已經披露的事實來看，“香水女生”事件不乏謊言，已不難斷言為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

騙局什么時候都會有。近年來公共議論的殺傷力不斷加碼，各種社會力量因此各懷居心，試圖操縱公共議論，以求獨得利器，無往不勝，公共議論之魚龍混雜，就更是勢所必然。早在哈爾濱六警殺人案中，復雜的言論角力已令人大開眼界。幕后某些神秘人士通過視頻剪輯，通過制造受害者林松嶺所謂權貴家族背景的謠言，成功地迎合了網民，誤導了網民，使公共議論一度朝著有利于嫌犯的方向逆轉?？上?，對涉嫌欺詐的某些幕后人士，迄今并無任何問責。

這無疑提示了一個危險的方向：操縱公共議論有收益而無成本，從而最大限度地刺激了無良炒作的胃口，無良炒作開始朝著專業化、產業化的方向發展，“香水女生”事件堪稱這方面的一個里程碑。炒作不是罪，炒作是一種公民權利。但是，正如所有公民權利都必須有底線一樣，炒作也必須有底線，也必須止步于人的尊嚴。

“香水女生”事件最可惡之處，正在于對底線的侵犯。公共教育事業的失敗是當下中國最大的失敗，這其實早就是眾所周知，早已被批得幾乎體無完膚。批評區區外語教學政策，更不新鮮，更不存在什么安全問題了?！跋闼笔录菑倪@個安全的角度入手，以最小的代價，打造所謂“斗士”形象，最大限度地吸引眼球。算計可謂精明，但如果到此為止，如果它的炮口僅僅針對某個強力機構，則無非是普通的商業炒作，縱然沒什么營養，也至少沒多少害處，還是可以忍受的。最令人憤怒的是，它在以弱者自居博取社會同情的同時，居然把炮口指向了另一個弱者——北外的劉姓輔導員。以犧牲無辜的劉姓輔導員即犧牲自己的老師為代價，來做大自己的名聲，來博取自己的私利。

固然，劉姓輔導員是體制中人。但正因為如此，“香水女生”事件所暴露的極端思維，才更令人震驚。難道僅僅因為劉是體制中人，她就應該為整個體制的弊端替罪？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敵我思維，或者說是另一種社會歧視嗎？體制中人何止千萬，但能因體制的弊端而牟取暴利的肯定只是少數，多數體制中人說到底不過是普通勞動者，他們往往跟體制外的勞動者一樣艱辛，一樣清苦，一樣滿腹辛酸。他們本不該成為炮打的對象，社會歧視的對象。

力挺“香水女生”的主要理由，是她屬于弱者，但是同樣的理由，也應該適用于劉姓輔導員。這里不應有雙重標準?！跋闼笔欠裾娴谋粻奚?，真的受害，迄今大可存疑，但劉姓輔導員淪為受害者卻已是鐵的事實。迄今并無任何證據鏈證明，劉姓輔導員確實說過“攻擊教育部就是攻擊國家政權”這樣窮兇極惡的昏話，正是這句昏話讓人聯想到反右以來的全部迫害史，讓人熱血沸騰，把仇恨集于劉姓輔導員一身，把劉姓輔導員釘上了恥辱柱。

回顧一下事件發生以來劉姓輔導員所承受的狂暴的民間話語吧，那早已經超出一個平常的女性所能承受的極限了?？梢娔欠N毫不考慮他人感受、毫不顧惜他人尊嚴的構陷，是何等的粗鄙，何等的殘酷，何等的喪心病狂！可見民間話語暴力跟不受制約的公權力一樣恐怖！不妨旗幟鮮明地宣布，這也是一種惡，這也是一種罪，無論它怎樣高舉著善的旗幟。為善而惡還是惡，以善包裝的惡則更無可饒恕。

傷害已然發生。令人悲哀的同時，也值得慶幸，那就是“香水女生”事件以其極端性，提示了反思的必要和緊迫。不要怪無良公司太狡猾，只能怪自己太愚蠢。公然藐視和侮辱公眾智力的無良炒作，為什么能夠大行其道？為什么那么容易輕信？為什么那么容易上當？我們自己的文化基因中，到底還有哪些致命的病毒，因而能夠輕易為人所趁？沒有這樣深刻的反思，沒有文化基因上的刮骨療毒，類似“香水女生”事件那樣的言論超限戰就會一而再再而三，我們就不可能真正凈化公共議論。而公共議論的信用，事實上已經是整個社會的信用底線。

（文章來源：０９年３月２６日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