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晶 作為一部嚴肅類紀錄片，《漢字五千年》在央視一套的播放悄無聲息，“就像是鬼子進村?！丙溙鞓行χv。首次播出選在春節檔期，從初三下午開始每天兩集，連播四天?！澳阆胂?，在這樣一個‘小沈陽’成為主流的時代，50分鐘一集的嚴肅節目，中間不插任何廣告，顯然不會吸引太多眼球?！?/P>
但對這部紀錄片的關注度也在漸漸升溫。最早對《漢字五千年》回應積極的是知識界，繼而由于政府高層的推崇，央視一套、四套同時重播，甚至辟出黃金時段，“一部紀錄片在一個月內連播三次，這也是罕見的吧。
上世紀80年代，曾任《中國青年報》記者的麥天樞，是當時報告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到了90年代初，他曾一度在文壇銷聲匿跡，直到推出《天國猜想》等關于近代史研究的作品，此外還擔任了電影《鴉片戰爭》的編劇。但毫無疑問，帶給他巨大聲譽的，是兩年前熱播的大型紀錄片《大國崛起》。比起《大國崛起》，擔任《漢字五千年》的總策劃和撰稿指導，麥天樞感覺心態上輕松了很多，“文化不牽扯太多意識形態，空間更自由?！?
麥天樞最初擬定的題目是 《漢字三千年》——如今發現最久遠的系統的漢字源頭，應該是距今3200多年的殷商甲骨文。但有人認為 “五千年文明”這一說法接受更廣泛，最終審批下來的方案便改為“五千年”，“這也有據可依，按第二集中安陽出土陶器上的符號來看，八千年都可以查證到?！?
《漢字五千年》的制作超過兩年，其中僅撰稿就達七八個月，來回修改不下5次，大部分是麥天樞口述，工作人員實錄。制作方著急，中間一再催促，麥天樞回應說，“漢字的知識負擔太重，的確需要時間。而只有超越整個文化來駕馭，才能判斷哪些歷史無關輕重，哪些又不可回避?！?
麥天樞表示，這部片子遠不會收到《大國崛起》那樣的反響，“但它無疑會生命更長，因為是純粹的文化。中國在世界上地位崛起，必然產生回觀傳統的需求，這讓我相信《漢字五千年》是有價值的?！蓖瓿闪恕稘h字五千年》，麥天樞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依然是一部鴻篇巨制——山西出版總社社長不久前找到他，希望可以組織一批作者，用3至5年的時間，完成一部29本的中國通史。
“漢字是惟一沒有中斷的文明”
經濟觀察報：拍《大國崛起》時，你提到“以中國為出發點去看世界”?！稘h字五千年》可不可以說是在西方或全球視野下來看中國？來看中國漢字的變與不變？
麥天樞：對，因為我們永遠不可能就中華文化論中國。在世界有文字的5000到10000年歷史中，漢字是惟一沒有中斷的文明，所有他國的古代文明——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古印加等都已經消失。今天的英語并非英國本土的語言，它來自日爾曼人的入侵，只有大約1000多年的歷史，并且與500年前的中古或古英語具有質變性的差異。只有在比較中，才能認識漢字和中國文化的特殊性。
經濟觀察報：在你看來，這部片子希望傳達的核心價值和理念是什么？
麥天樞：漢字是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鏈條，我們要借漢字來理解中國文化的一些不為人知的內涵。我們的文化也好，文字也好，到了漢朝出現隸書已經成型，它永遠沒有改變自己的基本命運，就像片中敘述的，“千里金山峽谷，越過龍門之后，……，一下跌落到瓶頸之中，既浩浩蕩蕩，又從容不迫”。這太像中國文化了，充滿了象征意味。
經濟觀察報：具體如何體現漢字對文化的折射呢？
麥天樞：比如第三集，在相對封閉、缺乏充分交流的古代社會，漢字從黃河地區發源，像大軍一樣征服所能出擊的整個中亞，把所有語言用文字統一起來。這就是文明大一統的象征。第四集從時空交代了漢字的本質，所謂“內在超越”?！叭祟愒诔健笔菍W者余英時提出的，他認為“中國希望在道德感上超越自我，西方則是向外部世界不斷認知”。第六集回到近代，當漢字面臨了西方血與火的洗禮，生與死的考驗，還能不能存在下去。西方文字跟科學的吻合在于它的工具性，邏輯精確。漢字不是，它表現事物從來都可以一行字猜十個意思，美在其中，無限性也在其中。但到了科學時代如果不能實現精確化的表達，文字必將面臨生死考驗。
經濟觀察報：那又該如何解釋近代以來漢字的發展？
麥天樞：因此我們引進了西方的語言邏輯，今天學的標點符號也好，漢語理論也好，都是從英語里過來的。因此有了“地、得、的”，有了定語，有了副詞。過去知識分子群體是固定的，老百姓不需要認字，文言文和老百姓說的語言是兩種，所以“白話文運動”是必然，它要求書面語和生活語言合二為一。同時，讓幾億人口認字的要求也太高了，筆劃太多，太復雜都不行，必須要簡化。這兩點最終都實現了。
“寫字成了中國讀書人終生的負擔”
經濟觀察報：整部片子中，書法這一集似乎獨立于整個歷史脈絡。
麥天樞：有人講，漢字歷史太豐富了，為什么要用一集來講書法。在我看來，書法太見本質了：一方面只有漢字才能形成一種獨立的藝術類型，更重要的是，寫字成了中國讀書人終生的負擔。
經濟觀察報：為什么是負擔？
麥天樞：為什么一個文化將社會精英一生中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和精力耗在這個上面？而且幾千年下來竟覺得非常合理，誕生了一種獨特的文明?？梢娭袊幕非蟮牟皇沁M步，而是穩定。漢朝后，只有像先人一樣生活，才被認為是最高境界。過去的一切都是金科玉律。那些讀書人，如果不是因為書寫的囚禁，而解放出有生之年三分之一以上的精力的話，會產生什么？難以想象。
經濟觀察報：片中借用32個漢字來分析，在浩如煙海的漢字中，這些字是如何被選出來的？
麥天樞：電視是大眾的，必須考慮敘事節奏，所以需要拆分成不同單元，沖淡沉悶。我希望段落感既有又無，就提出用32個漢字穿針引線。比如第四集講耕作、生命、倫理、皇權，講漢字的成熟，而 “春夏秋冬”四個字包羅萬象——春，耕作；夏，生命；秋，代表成熟的皇權；冬，漢字到隸書定型，不再生長。
經濟觀察報：相對于以前那種教科書似的表達，或者一些傳統的傳播觀念，這部片子最大的看點是什么？
麥天樞：漢字有它作為知識的客觀性，與現實有一定距離，我們至少能以一種知識分子的方式來敘述一個文化生命的春夏秋冬。當然也有妥協，比如有一段談文字的動力，歷史唯物觀認為，文字是勞動人民創造的，這是一個政治結論。但甲骨文的發現表明，使用文字和上天交流，只有統治者才有這個愿望，也才有這個能力。后來就把這段分析拿掉了。
經濟觀察報：一些人評價，這部片子對漢字的地位有過譽色彩，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是BBC或者Discovery去拍這個片子，或者說讓西方人來拍漢字，會如何表達？
麥天樞：只說尊重事實這點，我們是相同的，描述而非評述。比如關于漢字文明從未中斷過，這是好還是壞呢？包括講書法，囚禁中國知識精英的精力和才華幾千年，這是不是合適，都需要重新思考。如果多看幾遍，你會發現其中隱藏著一種暗暗的批判和自省。
“繁體字才是我們文字和
文化的根源”
經濟觀察報：最近社會上在熱議“漢字要不要變回繁體字”，你怎么看？
麥天樞：我相信最終會改回繁體。過去之所以要簡化，是對效率的追求。但現在認字、寫字越來越鍵盤化，繁體字之繁，對人認字、寫字已經不成問題。而繁體字卻直接包含了對傳統和對文字本質的認識。但存在兩個成本，一是電腦的普及度，有多少人的書寫習慣鍵盤化；二是簡體用了幾十年，怎樣翻譯成繁體能被接受，也是個問題。
經濟觀察報：不單單是翻譯的成本，還有推廣。
麥天樞：換句話說，它并不是觀念的問題，而是社會成本、社會策略的問題。從趨勢上看，恢復繁體字是可以的。歷史記載，漢字出現已經3200多年，但簡體字才幾十年。繁體字是我們文字和文化的根源，而簡體字是在外界壓迫下一個不得以的、令人棘手的選擇。
經濟觀察報：季羨林不久前也說，認為“讀古文須讀繁體字、漢字簡化及拼音化是歧途、古文今譯毀滅中華文化、振興國學須從娃娃抓起”。
麥天樞：我不完全同意。有些說法顯然是在書齋中看問題。對于今天知識負擔非常重，人生節奏非?？?，數以億計的青少年，你讓他讀古文嗎？這個社會的基本趨勢是大眾化、商業化、世俗化。社會一旦走向市場經濟和民主以后，它的標準永遠不屬于知識分子，屬于大眾。
經濟觀察報：現在對漢語的整體學習，似乎呈現一種“國內冷，國外熱”的現象。
麥天樞：今天的年輕人學漢字和漢語寫作，已經充分的功用化。像季羨林這樣的語言學家所要求的去學漢語漢字，將越來越成為少數人的事。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學習別國語言必然擠占漢語學習的時間，這遠不同于過去單一進行漢語教育。其次，學習文字、語言的目標也與漢字獨立成長的時代完全不同。過去每個學習漢字的人，最終都是為了寫好文章；而今天絕大多數人是為了信息交流。加上教育的不合理，連填鴨都填不過來，導致使用文字的心靈環境也不存在，對文字使用美感的追求大面積喪失。使用文字只有在自由的狀態下，才能達到創造性。所有稱得上藝術的寫作，在文字使用方式上都有所創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