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一定希望每個寫文章的人都忠實于自己的理念。但當他的理念與你不符時，你該怎么辦，破口大罵嗎？巧了，我就是一個堅持自己理念的人。2006年10月，我先后將提高水價以促進節水的三篇文章掛到自己的博客上，共7萬余人點擊，跟帖1千掛零，多數是破口大罵。今年花勝去年紅。12月12日我在博客上掛出“燃油稅:每升三元是明智的選擇”，25日掛出“十教授建議:提高燃油稅每升3—4元”。二文共被點擊18萬次，跟帖超過4千，其中90%是破口大罵。在水價爭論時我說:“要聽得不同意見，一聽不同意見就開罵，其實和獨裁者一個脾氣，就是喜歡一言堂?！边€好，我是抗罵的。但一個侏儒有無承受力乃區區小事，管理者若不敢擔當就麻煩了。

提高水價和燃油稅的正當性，我堅信不疑。于是我必須思考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這樣明白的觀點會遭來滔天罵聲？修養問題不是我要討論的，我努力解答的是他們為什么會是這樣的思維？我的答案是:罵街人是“暗補”政策慣出來的。

“暗補”是我國政府長期以來對一部分公民實施的政策。比如1噸水定價1元，北京有車族的養路費1年1320元，其成本均遠高于此，差額由政府“暗補”了。家事國事何其相似。一個孩子越被嬌慣就越是以為該當如此，市場的高價和家庭的窘境均與他無涉。

一個用慣了低價自來水和道路的人，竟以為就該是那個價錢，永遠的“暗補”下去方才天經地義。要知道，政府是不創造財富的。所謂“暗補”其實是政府拿一部分公民的財富，補貼了另一部分公民。此前一直是農村和小城鎮的人，經政府之手，補貼著大城市的人。有的“暗補”隨改革的步伐消亡了。比如糧票、油票，里面都包含補貼?，F在糧油的價格交給市場，糧油票不復存在了。而有的“暗補”恐怕還要增長。比如北京一直依賴全國各地的補貼。北京過去廉價的自來水中就間接包含了外地人的補貼。因為“暗補”和低價鼓勵了浪費，我們最終不得不搞南水北調工程，區區北京人承受得了這諾大工程的開銷嗎？全國人民跟著掏錢吧。早日提高水價，甚至只需“暗補”變“明補”，何至于此呢？比如水價每噸100元，政府給長期居住北京的每個公民每月補貼幾百元，你看他搞不搞節水？“明補”比起“暗補”，比起南水北調，不是大大節省了嗎？

越是“暗補”就越是無法提升價格，因為慣出了毛病，因為惡性循環形成了。越是“暗補”就越是昂貴，越是扭曲，早晚崩盤。

我們通過改革消除了一些“暗補”,我們也還持續著若干極不公正的“暗補”。今天中國城市的繁榮相當程度是靠著農民工對城市人的“暗補”完成的?！吨袊r民工問題研究總報告》(載于《改革》2006年第5期)揭示:“據湖南、四川和河南三省的抽樣調查，農民工月實際勞動時間超過城鎮職工的50%，但月平均收入不到城鎮職工平均工資的60%，實際勞動小時工資只相當于城鎮職工的1／4?！蔽蚁嘈?，中國每個城市人(當然包括我自己)都直接間接地“盤剝”了農民工，不然我們都是拿不到現在這份收入的，不然相當多的城市有車族是買不起轎車的。

北京的道路修建費是天文數字，多年來每年都超過100億元。擴建的道路基本上是服務于有車族的。有車族每年的養路費1320元，加起來遠遠抵不上100億元的開支。是無車族經政府之手，“暗補”著有車族。如果貫徹誰用路誰掏錢的原則，相當多的有車族是沒有天天開車的財力的。

也就是說，多數有車族成員是通過兩次“暗補”才不覺負擔沉重地開起轎車的。其一是城市人對農民工的盤剝，其二是有車人對無車人的盤剝。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們站在兩種人的肩上，你們不是底層人，不是普通人。

我相信，多數罵我的人是具備起碼的良心的，他們不會拿別人的錢。而“暗補”是障眼法?！鞍笛a”使他們看不到自己盤剝他人，“暗補”使他們坦然地占他人便宜?！鞍笛a”使得一個民族的多數成員不知道什么是資源稀缺，不知道稀缺到了什么程度。是可惡的“暗補”扭曲了我們的價格，敗壞了大家的心性。

此番咒罵中，在思想方法的層面上，我最聽不得的話是動輒以百姓自居，乃至代表百姓。你別說你是百姓，你就是單姓一人。更別說你代表老百姓。日前北大幾位教授和央視一個節目組對話。央視的制片人恭維我們:“你們代表了精英和文明?！蔽耶敿创驍?“我們誰也不代表?！彼s緊跟上一句:“您就代表您個人，對吧?！倍嗬@脖子啊，我想不代表我自己，行嗎？還用得著說我代表我自己嗎？老百姓，一個天大的概念。并且如前所述，老百姓的利益是不一致的，有城市人，農村人，農民工(他們早就不是農村人了)，有車族，無車族。別動輒說代表老百姓，農民工、無車族基本上不會站在您這邊，有車族你也仍然代表不了。

鄭也夫(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