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郭娟/文
2008年美國《時代》周刊“年度人物”,張藝謀進入了名單。他在2008年的成績是,“為世界呈現了一場不同凡響的奧運會開幕式”,“為世界講述了一個中國故事”。關于奧運會開幕式美學上的、意識形態上的爭論已經成為過去,無論它存在著何種的不足或是缺憾,作為總導演的張藝謀的確比其他人更近距離地參與和見證了這樣一個歷史性時刻。而這樣的機會,對他在電影界的其他同行們來說是很難想像的。這一年,他不用去爭搶年底的賀歲檔或者任何檔期,相比起8月份的奧運會開幕式,無論哪部電影的投資、票房、評論都相形見絀,沒有誰能夠像他一樣贏取如此多的關注,還跟“歷史”這個宏大的詞攀上了關系。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張藝謀的身份就已經不再僅僅是電影導演,也不僅僅是曾在威尼斯、柏林獲過大獎的國際級導演。1998年,他執導在太廟上演的普契尼歌劇 《圖蘭朵》;2005年,他擔任《印象劉三姐》的導演,這后來變成了當地旅游業的一個景觀,被稱作 “世界上最大的山水實景劇場”;2006年底,他和譚盾合作完成的歌劇《秦始皇》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上演。媒介越來越多樣交錯,他所占有和運用的資源也越來越多,在被任命為奧運會開幕式總導演時,他的經驗和成績顯然已經不限于電影。這讓他成為奧運會開閉幕式導演的不二人選?!安皇撬?,還能是誰?”這是經常被反問的一個問題,就像在籌備階段,有人對方案提出意見時張藝謀反問,你說該怎么辦?提問的人往往啞口無言。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但現有的答案的確可行。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用的不能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要厚重,要展現中國漫長而豐厚的歷史和文明;它也不能流俗,變成一臺模式化的、想像力貧乏的、遭人詬病的大型晚會;它要求甚多但又充滿限制,是美學的也是政治的,它需要個人才能但終歸又是一個集體工程,不能輕舉妄動也不能畏縮不前,而且,幾乎是不允許失敗的。
奧運會開幕式的開頭的確讓人眼前一亮,從蔡國強的焰火設計開始,到山水卷軸的展開,擊缶,誦讀《論語》,活字印刷的大型集體表演……不過到了下半段,近現代的中國,好像可說的越來越少,而且更難抽象成視覺語言,改革開放如何表現?中國現在的蓬勃和激越如何表現?況且這次不僅要給中國人看,而是要展現給整個世界,在2008年8月8日之前,北京奧運會已經積攢了太多的期盼、好奇,或者還有幸災樂禍。它要易懂,要震撼。最后,對于奧運會開幕式的效果,境外媒體的反應比國內更積極和正面?!敖o60億人上中國菜”,“外國人概念里的中國菜”,這是人們對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定位。
“他坐在桌子對面,不停說話。他就一老知青,工作狂,很熟悉的類型。我喜歡認真做事情的人。我們趣味觀點不同,你知道我向來批評第五代電影,但他比電視上接受采訪時聰明得多,而且異常頑強,逼近開幕一團亂麻,他沉得住氣。每天多少方案瑣事要他審核、簽字、定奪,他腦袋里始終一部戲?!标惖で噙@樣說。
作為奧運會開幕式團隊里的一名“清客”,陳丹青在奧運會結束后對開幕式做出點評:大就是美。這名“清客”的立場有多么中立很難說,對于一起工作很久的團隊和總導演張藝謀,對于這場開幕式,在感情上,總是很難撇清。他也使用了張藝謀的反問句:你說下半場怎么弄?革命?現在回避都來不及;建設?難道表現青藏鐵路?三峽工程?衛星上天?改革開放?百年來中國一切新玩意兒全是西方的。所以下半場只能夠圖個熱鬧、氣氛,譬如電子團體操之類。最后的大地球是英國人馬克設計的,必須有個世界意象,娛樂性質,然后大團圓,此外你說還能怎樣?
在文化上,這的確不是中國人最值得驕傲的一個時期,突出什么?回避什么?是不是一定按照時間的線性順序講述?可以回顧歷史,展望未來,唯有現實最難看清楚也最難給出結論。開幕式作為一個儀式,一個慶典,被中國人賦予了更多的意義,無論結果如何,這也不是張藝謀一個人的問題。他背后有團隊合作,有政府意志,其中的糾結矛盾,想來也不是外人可以體會。不過對于外國人來說,“中國熱”也并不只在于奧運會開幕式短短的幾個小時,在境外媒體的報道里,從政府決策到經濟指數,再到即便很多中國人也不太了解的青年文化,充滿誤解,有時卻又一針見血,中國的活躍和匆忙都構成了吸引力的一部分。
往前看時,張藝謀還是被體制和權威壓抑著的、急需反抗的 “第五代”,悶在西安電影制片廠時,一直懷著挑戰前輩的抱負和決心。幾年時間,他成了“第六代”和更年輕的電影人攻擊的對象,不過這時已經無所謂權威和對抗,更多是因為資源上的分布不均。會不會拍電影,誰更懂電影,一番爭論下來,他的美學觀被批駁得千瘡百孔,唯有票房照例穩穩當當,在痛罵過《英雄》后人們忍不住去看了《十面埋伏》,在又一次的失望和憤怒過后,人們也沒有錯過《滿城盡帶黃金甲》。
張藝謀不是個完美的人物,他的履歷上有各種各樣的瑕疵和漏洞,每一個關卡也都充滿懸念。他是1978年恢復高考后北京電影學院的第一批大學生,是最早在國際上獲得廣泛承認的中國導演之一,最早轉向嘗試“商業大片”。他曾被指責為迎合國外電影節而扭曲了中國形象——中國難道只有農村、封建家庭、情欲和落后?他的“商業大片”在視覺上極盡鋪張,看上去幾個億的投資大部分被拿去做了布景和服裝,視覺壓迫后面的故事幾乎可以用一句話輕描淡寫地帶過,卻硬是撐起了一個正常的故事片的長度,其中的胸懷和闡釋更遭人嘲諷,難道只有那么簡單?
早先他是陳凱歌的攝影師,可是越往后,陳反而變得對他亦步亦趨?!队⑿邸愤€是充滿爭議,《無極》則幾乎是被批駁得體無完膚。張藝謀給人的一貫印象是勤勉和樸實的,縱使在《英雄》和《十面埋伏》引發關于商業片和藝術片最激烈的爭論時,他也沒有惱羞成怒、口不擇言,惹人非議的言論大多來自他的制片人張偉平。他說得越少,人們對他的印象越佳。經常聽到有人評價,他比陳凱歌聰明多了,后一位在這場商業和藝術的紛爭里敗得甚為慘烈,沒能成為第一個,又深陷各類口水戰的泥潭。而張藝謀身上似乎有種蠻勁,這股勁把他帶到電影學院,帶到片場,帶到奧運會,也帶著他沖開了各種流言蜚語。
2000年2月,張藝謀正式接受聘請,拍攝申奧宣傳片。他曾表示,要通過此片告訴世人,我們有能力申辦和承辦奧運會。 2001年,張藝謀的申奧宣傳片幫助北京獲得成功。2003年初,他再次接到奧組委的“任務”,執導奧運會徽發布儀式和宣傳片。2004年雅典奧運會閉幕式上的 “中國8分鐘”,可能是在他參與奧運會相關的項目中的一個敗筆,很多人還記得那幾位身穿紅色超短旗袍的女民樂演奏者的形象,讓中國人啞然失笑也深感尷尬。這也成為4年后他在執導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需要考慮和避免的問題,傳統和現代間的關系并不像是剪短裙子那么直接。
他的“美學”也漸漸成為了一種范例,極具沖擊性,有人在其中看到激情,有人看到暴力,或是得到兼而有之的一種印象——《紅高粱》里映得通紅的天、地、人,《大紅燈籠高高掛》里肅殺的喬家大院和刺眼的紅燈籠形成對比,到了《英雄》的時期,電影干脆由顏色的不同來分成段落和節奏,紅是狂想,藍是現實,綠色則代表著對故鄉和平常生活一點恬淡的想象。他習慣用大面積的顏色來抒情,用夸張的大場面來釋放激情。在奧運會開幕式前的電視直播中,主持人介紹說,這次的開幕式想要突出的氣質是“浪漫”,這讓人聽后感覺微微緊張,張藝謀式的“浪漫”?在我們見識過《英雄》或是《十面埋伏》后,甚至在之前的《菊豆》或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時期,我們已經看到這種苗頭——這位導演對“浪漫”兩個字的詮釋,來自一位出生于1951年的人的一種幾乎生硬和狂躁的強調,不由分說、壓倒一切的視覺效果,大開大合,缺少感情的細膩紋理。張藝謀在他的電影里,在他的大型現場表演里,標志性的視覺效果讓他一下子同其他人區分開,土,頑強,刺激,但又讓人疲憊。
奧運會開幕式上 “人的表演”是極具中國特色的,也幾乎只有中國人能做到?!拔覀內说谋硌菔翘煜碌诙?,天下第一是朝鮮,就是整齊到了一個相當的程度,整齊死了。就是這種傳統的整齊的動作帶來的美感,這一步只有我們中國人能做到?!睆埶囍\曾說?;钭帜5谋硌萃耆揽靠诹?,效果卻如同由電腦程序控制般整齊劃一,讓外國人尤其震驚。這是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又會引發一連串的分歧和討論。說到“人民”,事情變得復雜起來。讓人聯想起國家大劇院,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劇院能承擔起如此多的功能,服務于如此多種類的群體,各種階層,各種審美趣味,各種對藝術的想象,都是對中國眼下狀況的有趣反應。
有人說張藝謀和時代的主旋律緊緊合拍,在想到“中國形象”時,他創造出的視覺形象和他的個人形象都很難繞開。他引發的聯想具有爭議性,很多人也恐怕不愿意把他評選為中國形象的一個代表,我們想要一個更加深厚、也許更加優雅的形象,但現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們無法回避他,“不是他,還能是誰?”
2008年,“張藝謀鞏固了他在世界歷史上的位置?!薄稌r代》周刊這樣評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