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劉溜/文
艾未未的私宅位于東五環旁邊的草場地,同一門牌號的房子有好幾處,找到他家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一個周六的上午,他總共接待了四撥記者。他說這有點折磨人,“但誰讓我是個受虐狂呢?”
艾未未坐在長木桌的一側,身穿深藍色棉襖,雙手攏在袖子里,長長的胡子垂在胸前,就像鄰家慈祥可親的大伯。屋子里有十幾只狗和貓,每一只都有名字,他叫一聲“丹尼”,那只名叫丹尼的狗便跑過來,趴在他腳邊,他剝小桔子喂給丹尼吃,他一停下,丹尼便會眼巴巴地盯著他。
得知自己剛剛被 《時尚先生》雜志評為 “年度時尚先生”,他有些吃驚。聽說同時入選的還有連岳、梁文道和羅永浩,他就樂了,“評得倒挺有意思的,一個人的范兒,跟他的內外是有關的,我們雖然長得不怎么樣,也能做時尚先生”。
這段時間,艾未未的新浪博客每天都會放一張蠟燭照,都是黑暗中一支白蠟燭發出微弱但溫暖的光芒,已經二十多天了,從未間斷。
問他有沒有被請“喝茶”過,他樂呵呵地答道,“他們找不到我,因為我這地兒很難找的,找丟過好多次。留胡子的人也多,很難找”。
“等一輛車老不來能不著急嗎?”
作為“鳥巢”項目的中方顧問,艾未未早早就參與到奧運之中,“國家這么一個大事,我們也是希望中國能夠有普世價值,能夠跟世界接軌呀,這是一個機會”。
但他基本上沒看奧運,只在一個酒吧的電視上看了一小會兒開幕式。奧運期間他在家中寫了不少文章,然后貼到博客上?!艾F在人們再回想奧運,到底中國得失多少,自己最明白”。
陳丹青對奧運開幕式的點評文章及言論讓艾未未深感失望,“我覺得陳丹青現在挺俗氣的。你算是個文化人,怎么稍沾點權力,腿就軟成那樣,就開始讓人體諒張藝謀啊蔡國強啊,讓人搞得很悲哀”。
最近他在看魯迅雜文,“我想知道那個時代是怎么樣的”,他很吃驚地發現,“有些事跟那時相比沒什么變化,如果今天把他的雜文貼到網上,仍然是最好的文章”。
魯迅這些人都沒能推動社會進步,因此他覺得自己也不會有什么推動作用。如果作了種種努力,仍看不到什么進步,會著急嗎?“肯定著急呀,等一輛車老不來能不著急嗎,但是也沒事,人在變,八零后這代人是這個社會最重要的發生變化的力量”,“我相信年輕人,相信換血,相信脫胎換骨,我相信這是社會變革最重要的因素”。
在今年,八零后表現出來的狂熱民族主義受到了諸多批評,但他卻為年輕人辯護,“沒問題的,只要有情感,愛國主義或是民族主義都沒有問題的,你也看到今年年初的愛國主義到年底已經發生很大變化了。每個人都要有過程”。
對于那些盲目的“愛國者”被罵“腦殘”,他說,“我肯定也會罵的,腦殘也可以修補呀,電腦壞了還可以修好”。
“我一直對這個系統抱有幻想”
艾未未工作室的墻上,仍然貼著兩張用A4紙打印的 “地震中部分倒塌的鎮政府大樓及學校名單”。
“直到今天,我們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孩子,去問的時候,沒有一個學校愿意給出這個名單,大家都在推脫,無論你問民政系統還是教育系統,大家都說你應該去問另外的人?!彼f。
艾未未認為地震需要最持久的關心。他不單關心這一年的四川地震,還關心唐山那次。兩年前,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的時候,他寫過一篇題為 《三十年前三十萬的死亡和三十年后十三億人的精神死亡》的文章,追問一個民族在發生這樣的地震后為什么會選擇忘記?!岸@次對每個人的打擊更大,我希望能做一些具體的事”,他在地震中寫了一系列文章,“我覺得人的貢獻和捐贈不單是物質的,還有是思考的,覺悟對災難來說可能更重要,死了這么多人,他們的價值何在,引起什么思考了嗎?”
地震中眾多孩子的死亡,以及一個北京青年的死亡,都引起了艾未未的強烈關注,“我個人也是個學習的過程,我也想了解一下,通常所說的社會正義、法治、公平,是怎么實現的,它和每個人的命運是什么關系,但是你如果沒有具體的事情你是無法知道的。當你認真追蹤一個事件,會發現,哦,是這樣的?!?
他發現,“這個社會仍然缺乏完善的維權體系,最錯誤的理解是,維權是民間針對官場的一個活動,其實不是這樣的,維權是保證社會正常運轉的一個重要環節,如果沒有這個環節,沒有一個合理的調整機制,這個社會是不可能穩定的、和諧的?!?
在他看來,因為沒有人承擔責任,因為沒有覺悟,這不像一個有靈魂的人構成的系統。但他自己對這個系統“一直抱有幻想”,“我到現在還抱有幻想,我不愿意用最惡毒的方式想象這些事情,我每次只是破滅而已”。
“我是美國籍的話,就不管這堆事了”
很多人以為艾未未拿著外國護照,說他敢這樣張狂,肯定是美國籍?!拔沂敲绹脑捑筒还苓@堆事了,我在夏威夷海邊曬太陽呢?!彼f。
他80年代初到美國,在美國紐約東村待了十來年,他的住所跟金斯堡離得很近。與他來往的都是反叛的、非主流的詩人、藝術家以及朋克樂手。他從小偷那兒買相機,兩三百美元就能買到十幾部。從那時起他就養成了手持相機隨時拍照的習慣。
2009年2月艾未未將舉辦自己的攝影展,展出他80年代在美國時拍的照片,里頭有金斯堡多張照片,還有陳凱歌、譚盾、舒婷等人在紐約的留影。而照片中的艾未未,三十上下,還很瘦,也沒留胡子。展出的照片中甚至有他自己的裸照。
其中還有他和一幫反叛青年焚燒美國國旗、與警察沖突的照片。那時他就是個憤青,“你會看到我那時就對系統啊、權力啊、國家啊、警察啊都有一定反叛,不一定針對哪一個國家”。
“美國那段生活,對個人的價值觀、個人的意志、個人的自由表達,影響特別大?!彼f。
問他為什么要回到中國,他很奇怪為什么會這么問,說,“我是中國人,我說中文,我看到中國女孩我喜歡,還有我喜歡吃中國菜”。
他說自己對現實從來沒有過幻想,“很小我就了解現實是怎么樣的,人性是怎么樣的,社會這種可能性是怎么樣的”。
“我是倒著長的,我現在開始往小長”
艾未未像個老小孩,采訪過程中他時而拿個小相機在手里,出其不意地給記者來幾張,時而伸手去給桌上的小貓撓撓癢。攝影記者拍他的時候,他非常配合地擺姿勢,同時反過來拍對方。有些問題他不太愿意回答,要是你爭辯幾句,一定讓他說一說,他便很老實地作答。
他說自己 “是倒著長的”,“我現在開始往小長”。有什么辦法才能倒著長呢?“首先要活膩了才行,有的人太看重自己了,像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重要?!痹趺催^自我這一關呢?“素質吧,個性吧,我覺得還是環境把你鍛煉出來的,你在這么一個環境下,你跟一個騙子在一起,天天被他騙,你能高興嗎?”
對于自己被很多人視為最敢于說話的人,他說,“就是罵大街嘛,這個社會文明了,像我們這種不太文明的人就突顯出來。大家都溫文爾雅,都開始彈古琴古箏了,都陶冶情操了”。
他很佩服同樣敢說敢罵的王朔,“王朔罵白巖松、張藝謀的時候,他說,這就像在菜市場看到別人在偷東西,你喊了一嗓子‘有賊’,這不是很正常嘛,要不就是看著他在偷嘛”。
他說:“其實喊這一嗓子也不是什么事,這也不是什么高尚,也不需要太勇敢,只是覺得,我要不是喊這一聲,我就跟他一樣了。我不愿和他一樣?!?
艾未未喜歡跟年輕人相處,“年輕人我都挺服的,那些用天真的眼睛看世界的,那些愿意求知的、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樣的,我都挺服的”。
“所謂認識的本原就是事情到底是怎么樣的,就是發現真理的一個過程??赡軟]有真理,但要求發現它的愿望是存在的。所謂老了的那些人,他們認為真理是在他們那一面的,他們已經沒有發現的愿望了,他們也不尊重別人去問的這種可能了。我覺得可能沒有真理,但是問是永遠存在的,我不過是一直在問這些問題,應該每個人都問?!彼f。
對他來說,很大的一個困惑是,“為什么一個民族受到這么大屈辱、這么多人受到這么多痛苦以后,仍然很少人提問,仍然很少人站起來說,‘不能這樣,咱們要把這事說清楚’”。
盡管讓他憤怒的事情很多,但他的日常生活充滿了平靜和快樂,“這方面我很兒童的,經常很高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