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程明霞/文
幾乎都是“半部法”
“今年我最大的事情就是《國有資產法》了?!崩钍锕庹f。2008年10月,這部他自始至終參與、也吸收了他許多思想的法律,在歷時15年的難產后終于出臺。
作為立法成員之一,李曙光沒有因這部法律終獲通過而輕松下來,反而更加忙碌?!拔規缀趺刻於冀拥窖?,很多地方的國資委找我,讓我去講國資法?!彼f,“因為這部國資法并不是很清晰,必須要有立法者來表述和解釋,才能明白?!?
其實并不只是《國有資產法》有這樣的問題。李曙光認為,2003年以來所有關系到公共利益的重要法律——《物權法》、《公司法》、《證券法》、《破產法》、《反壟斷法》、《勞動合同法》等等,幾乎都是“半部法”。
所謂“半部法”,意思是說,對目前解決不了的問題,拖一拖,暫且不做規定,或者只做原則性規定。
“這造成我們的法律充滿了漏洞,以及模糊的、模棱兩可的條款,或者就是豪言壯語、口號式的條款?!崩钍锕庹f,“別說一般人看不懂,就是法律專業人士看幾遍也看不懂。只有真正參與了整個立法過程的人,才知道背后的故事,才知道每個條款包含的意思,所以需要我們去解釋?!?
李曙光認為,中國社會存在著某種程度上的“立法依賴性”,一部重大的立法,雖然不能立刻解決社會深層次的問題,有時卻能一夜之間改變公眾的觀念。
他舉例說,從前一切壞人都是反革命罪,有了《刑法》與《刑事訴訟法》,人們開始區分原告、被告、犯罪嫌疑人;以前都是國有企業,一旦《公司法》出臺,都改叫公司了,起碼從架子上搭起了公司的結構。
但2003年以來,一系列重大卻不完善的法律出臺,讓作為立法者的李曙光開始反思,“對立法的依賴性過高也許并不是一件好事。有些法案出臺后,確實讓社會支付了巨大的成本。比如《物權法》和《勞動合同法》?!?
“重慶釘子戶”的著名案例,就是一個《物權法》不夠完善的注腳;而今年以來激增的勞資糾紛案件,無疑是對封閉起草、匆忙出臺的 《勞動合同法》的懲罰。
“我們總說,立法要解決深層次矛盾,但《勞動合同法》的例子凸顯出,立法問題本身就是中國面臨的深層矛盾之一?!崩钍锕庹f,“這么一部涉及千千萬萬人福利、涉及巨量的社會交易的法律,竟然沒有做任何成本核算與法律經濟分析,沒有引入博弈機制,而是把它演化成了帶有意識形態色彩的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之間的問題?!?
“誰是弱勢群體呢?工人嗎?相對于那些待業失業群體,工人反而是強勢群體。強化對工人群體的保護,事實上造成了對待業和失業群體的侵害?!崩钍锕庹f,一部不完善的法律帶來的后果很嚴重,不僅會讓整個社會付出巨大代價,也會傷及法律的尊嚴和權威,最終懲罰立法者自己。
這位參與了近年來幾乎所有重大法案進程的法學家,這位如今的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院長,對中國的立法水平、立法成果提出了激烈的批評。
“一部重大的法律,其中一個標點符號都可能造成巨大的社會后果,而我們的許多法律甚至不顧及基本常識?!彼f。
回到常識
今年7月的四川地震災區之行,給李曙光帶來巨大的觸動。有一家法院,一半法官都遇難了,案子也帶走了。許多人身心受到重創,離婚激增,大量家庭破碎。另外還產生了大量的民商糾紛。在李曙光看來,這些震后滋生的種種法律問題,都觸及著中國社會最深層次的矛盾。
“這些事情,不可能都推給政府做,政府沒有這個能力,這其中很多也不是政府的責任,而且政府在很多時候還是當事方?!崩钍锕庹J為,這些麻煩最終需要制度來解決,需要專業人士基于法律來處理。只有這樣,才能確保程序正義和底線正義。
中國的法律是全世界最多的,但是訴訟和執法成本也是全世界最高的。這讓李曙光覺得非常失落?!爸袊鋵嵏静蝗狈?,但是沒有幾部法得到了很好的執行?!彼f。
李曙光認為,一部法律生效后,如果沒有被很好的實施、執行,這甚至比一部“惡法”更糟糕。比如去年開始生效的《破產法》——這是李曙光傾注了12年心血的一部法案——至今案例寥寥。
“按理說經濟低迷期應該是破產案增多的時候,但破產案件非常少。很多企業仍然通過行政手段關停并轉,根本不用《破產法》?!崩钍锕庹f,“因為地方政府將企業破產視為自己的失敗,政府仍然不愿離開企業,不愿跟市場劃清界限,不讓企業遵循市場的規則去活動?!?
這不僅僅是《破產法》的遭遇?!啊段餀喾ā吩诹⒎ㄟ^程中,報道可以說鋪天蓋地,但一旦通過了,就沒人再管了。發生了多少《物權法》的案例呢?沒有幾個?!斗磯艛喾ā吩谄鸩輹r出現了那么大的爭議,實施后,有多少反壟斷的案例呢?沒有幾個?!崩钍锕庹f,這是立法者的悲哀。
李曙光認為,某種程度上,執法比立法更重要?!澳呐率遣煌晟频姆?,也要去執行,在執行的過程中不斷修訂和完善。如果沒有實施和執行,這些法律就等于一張紙貼在墻上,沒有任何用?!?
在李曙光的眼中,這世界上并沒有什么復雜的案例?!安淮嬖谡也坏降呢熑沃黧w。很多案例其實非常簡單,如果法官能尊重基本常識,回到常識,就能找到責任主體。即便只找到了相關主體,對相關主體的懲罰,也同樣具有對惡的威懾力?!崩钍锕庹f。
甚至華爾街的崩潰,在李曙光看來,也是因為同在一個食物鏈上的銀行家、律師、會計師的結盟,讓華爾街那些“最聰明的腦袋”背離了基本常識,“其實如果回到《破產法》的最基本的原則,根本不至于走到那里去?!?
他說,他未來的工作,會更關注法律的執行層面。
不妨先停一停
從1986年在《蛇口通訊》發表文章力挺袁庚改革,到1993年被招去研究新的《破產法》,再到今年各處奔走、講解新的《國有資產法》,李曙光的軌跡一直契合著改革的脈搏。
“我覺得我真的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就是說,我所熟悉和參與的領域,最后我都發揮了我的作用?!彼f。
他不愿意把自己僅僅定位為一個法學家。他說他最喜歡的身份是學者——以思考和研究為業,永遠處于學習狀態。雖然他認為當下的中國社會缺乏真正的思想,“很多人都生活在思維的誤區里,生活在混亂的思想里,生活在沒有方向感的社會里”。他的中心是學校,只要不出差,他都會在辦公室待到很晚。作為學者,他更愿意做安靜、踏實的事。他希望能和公共領域保持有彈性的距離:需要時深刻介入——比如參與立法時——除此之外,做個冷靜的旁觀者。
同時扮演參與者、批判者以及旁觀者的角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李曙光說自己一直都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從本科到博士十年的法制史研究,給了他很好的歷史觀,正是這一套歷史觀支撐著他對中國未來的希望。
李曙光認為,2008年中國遭遇的大喜大悲,既教育了中央政府,也是對社會公眾的一次洗禮,是對中國的知識精英一次深刻的錘煉,“無論是中央政府還是官僚精英,顯然比一年前成熟了,比如‘不折騰’,就是非常深刻和到位的反思”。
“所以,我建議大家先不要著急去對抗危機、去刺激經濟。不妨先停一停,從各自的角度反思一下我們這個民族所遭受的痛苦,反思一下我們已經得到的和期盼得到的東西?!崩钍锕庹f,“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在2008年的最后一天,用24小時,或者16小時,哪怕8小時,對這一年以及對未來做一次深入的思考,那么2008這個沉重的年份就不會白白過去,中華民族或許能因為這一天、這一年而成熟許多、成長許多?!?
“讓2008年的最后一天,成為全民的沉思日、祈禱日?!彼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