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記者 張延龍
悲慟的母親
清朗爛漫的塞北高原陽光下,高順英(化名)靠在堆子梁中學的鐵門前低聲啜泣,大門緊閉著,她的女兒在幾天前被發現死于該校學生宿舍,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當時,共有11名小學四年級女生死亡,另有1名重度昏迷。
現在,高的唯一要求是看一眼女兒的遺物,包括生前的文具、衣物等,但12月2日事故發生后,她和其他家長們一直沒有得到允許進入學校。12月10日下午4時,她和丈夫又一次來到這里,一邊哭著,一邊不甘的搖動鐵門,但學校里沒有工作人員出來開門或者勸慰。當她再一次用力搖動,門居然被她搖開了。
旁邊一位村民說,過去幾天里,這扇大門已經被家長們搖過無數次,可能早就松了。
高順英和她的丈夫大步走進學校,沒有哭鬧亦沒有打擾正在上課的學生,她繞過教學樓,徑直走向女兒生前住過的23號宿舍,這間宿舍門沒有鎖,里面已經是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她癱坐在地上,哭了出來,“我把娃娃托給學校,你們給我個死娃娃啊”。
這是一排被漆成白色的平房,被隔成10幾平方米的若干小間,每間宿舍擺下6張床后,已經沒有什么別的空間,一座煤爐子被安置在中央。這樣的狹窄逼仄的空間要住12名學生,平時,取暖用的煤即被放在床板下。事故發生后,現場警方初步分析認為,引起中毒的主要原因是學生在封堵爐子時,可能把燃煤塊掉在了地上卻沒有被發現,而學生床板底下就堆積著煤塊。學生入睡后,燃煤把堆放的煤塊點燃,產生大量的煤氣。但進一步的原因仍在調查中。
警察很快趕到了,共有4名來自當地派出所的民警,他們試圖把高和她的丈夫趕出學校,高順英向他們下跪,乞求拿回女兒的遺物,一名民警說,案件仍在調查中,所以相關物品暫時不能歸還。學校方面則沒有工作人員出現。
當地警方出示的一份初步調查報告顯示,12月2日早上7時,堆子梁中學四年級班主任宋曉燕在早操時發現少了很多學生,遂預感到可能出事了,立刻跑向學生宿舍敲門,但23號宿舍已無人應門,在該校一名男教師的幫助下,房門被打開,已經煙霧彌漫,學生們不省人事。
8時左右,救護車和一部分學生家長趕到了學校,12名女生被送往定邊縣人民醫院,當天,醫院宣傳11名學生死亡,其中年齡最大的11歲,最小的9歲。宋曉燕當時因驚嚇和悲傷,幾近精神崩潰,住進醫院,幾天后,她和該校校長趙秉宏、副校長韓惠龍被當地公安機關宣布刑拘。
首個對此事件進行報道的《華商報》記者郭魂強說,他在得知消息后,當日中午12時左右趕到了醫院,因一氧化碳中毒救治需要通風的環境,學生們被臨時安置在醫院大院內就地治療,但是基本上已無力回天,“院子里全是死的娃娃,非常凄慘?!?/FONT>
然而,堆子梁中學并非所有的房間都靠燒煤爐取暖,該校有一座鍋爐用以集中供暖,但范圍僅限于幾位校領導的辦公室,包括校長辦公室、兩間副校長辦公室、總務主任辦公室、教務處辦公室和政務處辦公室,都安裝有暖氣,“進入室內,暖氣熱的燙手”。
蔡興強
蔡興強,12名女生中唯一生還者蔡毛毛的父親,事故當天,他在救護車到達之前就到了學校,一路抱著昏迷的女兒,隨救護車趕到醫院。
這是個消瘦黝黑,沉默寡言的陜北漢子,記者見到他時,因勞累憂傷過度,他和妻子都躺在醫院病床上打著點滴,目前毛毛的病情已經逐步穩定,但仍未蘇醒,幸而蔡興強還樂觀,認為毛毛很快會蘇醒,他也很感激政府花了這么多精力搶救女兒,他說,現在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政府能解決毛毛的上學問題,能轉到縣里的學校來上學,“孩子以后肯定會對學校有心理陰影,不敢繼續在那里念了?!?/P>
蔡家有三個孩子,毛毛行二,上有三位老人,一家生計均依仗蔡興強夫妻二人種田耕作。他們種了20多畝地,往日里種些玉米、土豆和辣椒,一年全家7口收入在1萬元上下,今年陜北大旱,半年沒有下雨,玉米種不下去,土豆沒有收成,收了些辣椒,價格也跌的厲害,一斤只能賣1毛錢左右,生計更是艱難。
孩子若到縣里念書,是不是要把家搬到縣里?一家人的生計怎么辦呢?蔡興強沉默半餉,說,“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P>
堆子梁鎮離定邊縣城約90公里,學生們大多來自附近的村子,此前稍大一點的村子都建有小學,但隨著學校撤并,全鎮11個建制村只剩下4所小學,包括實行9年一貫制的堆子梁中學。許多村子離學校都有七八里路程,最遠的村子甚至超過15公里,因學校安排小學學生也需上晚自習至21點,許多家長接送不便,只能把孩子寄宿在學校。
清朝光緒年間翰林王培棻來定邊巡視時曾作詩形容該地“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花無錦秀,”出定邊縣城,大片大片白花花的鹽堿地隨處可見,零散生著半人高的干枯紅柳,亦很少看到人煙,一位當地村民說,“這地什么都種不成,草都不長”,至于紅柳,也只能砍回家當柴燒,此外便沒有任何用處。
也有能種莊稼的地,但因為沒有水,大部分農民只能靠天吃飯,今年沒有下雨,所以農民大都沒有收成。一位不愿具名的當地官員說,鹽堿地的面積約占到三分之一左右,縣城北方幾十公里則是沙漠,可耕種的土地中,只有一小部分可以打井灌溉,但只能種很少幾種作物,主要是土豆和蕎麥、谷子等雜糧,農民很少種有蔬菜,也很少吃蔬菜。
蔡家家境在當地屬于尋常人家,按照當地政府的統計,定邊農民人均年收入約2000余元,他們最重要的生活來源是賣土豆,據稱,定邊全縣農民人均從馬鈴薯產業中獲利1000元以上,占純收入的60%。
一位出租車司機說,往年的土豆外銷還不錯,去年縣政府還拿了一大筆錢舉辦“國際蕎麥節”和“馬鈴薯文化節”,還在該縣一處寺廟內舉辦了秦腔表演,以擴大土豆的影響和銷量,但是今年大旱,土豆產量只有往年的一半,連土豆也沒得賣了?,F在,仍有一些村里的人家吃不起米面,一年四季三餐,飯是蕎麥,菜是炒土豆、燉土豆,“城里人現在認為吃雜糧健康,但若頓頓吃蕎麥,肚子容易脹的難受?!?/P>
“實現兩基是最大政績”
失去孩子的家長們每家得到了28萬的補償款,其中,一次性補償20萬元,有8萬元需要將孩子的尸體送到銀川火化后才能兌現,一位知情者說,“縣里是怕家長們帶尸體到處鬧事”。家長們接受了當地政府的協議,畢竟,8萬元對于他們意味著很大一筆錢。
年收入2000余元的定邊農民只可以貧困形容,但是從當地政府的統計數字來看,這里卻應當是一個相當富饒的地方:今年前3季度定邊已實現GDP83億元,預計全年可超過100億,以定邊全縣32萬人口計算,人均GDP將超過3萬元,與廣東省相仿,這一數字意味著定邊已進入“中等發達狀態”,并提前完成小康社會的目標。
如今,定邊人生活在一種與歷史即脫節又同步的狀態下,老縣城不遠的地方是一座嶄新的新城區,矗立著各種名目的石油大廈、酒店、夜總會、足浴和迪吧,夜晚到來的時候,霓虹閃爍,燈火通明,酒店的菜單上有香煎鵝肝,魚翅等各種珍饈;縣委縣政府的院子里,豐田,三菱,本田,現代等各種品牌車輛依次而停,記者采訪時見到的官員們大都輕松,干凈,富有,像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人那樣生活著;然而,在更多的地方,農民們在冬天無事可做,或是在擔心明天的生活,很多村子里的年輕人到臨近的內蒙古煤礦去打工,因為男人都走了,一個村子被當地人稱為“寡婦村”,??梢钥吹睫r婦驅著毛驢走在馬路上——毛驢在很多地方仍是必不可少的,耕田、運送均要依仗于它。
社會財富的分配在這里是一種極端扭曲的狀態,定邊的GDP主要貢獻者來自縣城不遠處的延長集團定邊采油廠,這個采油廠今年剛剛宣布年采油突破100萬噸。定邊位于陜西、寧夏、內蒙三省交界,所處的榆林則是中國最重要的能源化工基地之一,素有“陜北科威特”之稱。采油廠亦帶給當地政府豐厚回報,2007年,該縣財政收入超過5億元,“實現歷史性的突破?!弊?002年至2007年,定邊縣財政收入從1億元左右增長到5.3億元,這期間,農民人均年收入從1430元增長到2135元。
事故發生后,定邊縣政府決定,由縣財政從項目建設資金中拿出1500萬元,改造全縣中小學校還沒有集中供暖的暖氣設備,記者曾向定邊縣委宣傳部一位郭姓副部長詢問,改造將在何時進行,他說,“目前主要是給學校安裝一氧化碳報警器,大規模的改造將在明年開春后進行”。
目前定邊共有中小學90多所,6萬多名學生,其中寄宿制中小學共44所,許多學校蓋起了新的大樓,但只有部分條件好的學校使用暖氣,大半學校仍在使用煙煤取暖。那今年冬天孩子們的取暖問題怎樣解決?暖氣設備改造計劃如何?往年定邊縣財政的教育經費預算是多少?該官員對此拒絕回答,他謹慎而不耐的說,上述意見只代表他的個人觀點,不代表官方意見。
而記者撥通定邊縣教育局副局長馬占龍的手機詢問此事時,他在問明來意后,說,“信號不好,聽不清楚,聽不清楚”,掛斷電話。
上述不愿具名的當地官員則表示,去年定邊全縣教育總支出約在2億元左右,是歷年來最多的一年,除正常教師工資發放外,其他支出主要用于迎接“兩基”評估驗收。而據了解,該縣已經啟動了一項40.8億元的投資計劃,其中工業項目投資19.8億元,市政設施項目5.7億元,基礎設施項目約3.6億元,在總投資額6.9億元的16項社會發展項目中,有3項教育投資項目,分別為新建定邊六中、二中、三中綜合樓項目。
在這之前,定邊曾舉全縣之力大打教育“兩基”攻堅戰,縣委、縣政府把“兩基”達標作為“帽子工程”,明確提出如果各鄉鎮、各部門完不成“兩基”的任務,就自動辭職,交帽子、挪位置。
蓋一座學校大樓是可以讓人看得見的,而暖氣設備等支出,卻往往“讓人看不見”。曾有前往定邊的教育考察者在當地看到這樣一幅標語:“實現兩基是最大政績”,言猶在耳,11名孩子卻已在塞北高原的陰鷙黑夜里失去生命,只留下令人不勝悲哀的諷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