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去德州報道美國大選初選時,我的同事馬國川對我說:“請你帶一套《士兵突擊》給希拉里,告訴她‘不拋棄,不放棄’!”這次來報道終選時,希拉里早已黯然出局,臨行前在辦公室遇到馬國川,他問我奧巴馬是不是鐵定會贏,我說看樣子是,他想了想跟我說:“請代我向美國人民問好!”
后來我發現,本報像馬國川老師這樣心懷幽默的國際主義精神的同事還真不少。在美國期間,常有同事在MSN上問我:美國人民現在是不是很慘?
說實話,40多天來輾轉3個州,5、6座城市,我并沒感覺到美國人的生活有多慘,切身體會倒是我們兩個中國記者在美國的采訪生活挺慘,每一分錢都恨不能掰成兩半花。結束在華盛頓的全部工作,返紐約回北京前,我和林俐決定犒勞自己,去看一場百老匯的演出。查詢半天,發現最便宜的也要50美元,大都要百多塊美元,只得作罷。但你去時代廣場的劇院旁看,排隊買票的隊伍仍然很長很擁擠??梢妼ξ覀儍蓚€中國的高級記者(呵呵)而言的高價項目,在美國只算是平常消費。
晚上在MSN上,在加州的朋友George說,你在紐約的最后兩天,去看場百老匯的周末場啊。我說:太貴!看不起。他說:“哦……等有一天人民幣升值更多,你就能看了。我覺得很快人民幣就會升到1塊錢換7美元,跟現在剛好反過來?!比缓笏_始跟我傾訴他的不確定感和信心黯淡,他說他的債務一直在增長,如果明年美國的經濟還沒有起色,他擔心自己還不起貸款。
George和他太太都是專業的競選咨詢顧問。George在今年總統大選中是奧巴馬競選團隊駐加州的競選顧問,他太太則是幫共和黨一方的麥凱恩競選。兩人都屬腦力勞動者,不屬于金融業和制造業,且沒有子女,只養著一只貓。按理說,他們應該屬于收入不錯且負擔不重的中產家庭。我沒想到他也擔心自己的生活和未來。
“你不是超支持奧巴馬的嘛,他看上去有振興經濟的大計劃哦。他1月就上臺了,你對前景還是沒信心么?”我問George。沒等到回答,他匆匆跟我說:“我要去和Susan(他太太)看電影了,回頭再聊?!本拖戮€了。
我不滿地對林俐說:George跟我說他擔心自己還不起債務,可他還帶太太去看電影!林俐說:咳,再窮也不至于看不起電影吧。
我和林俐討論過,美國的窮人和中國的窮人,究竟誰更窮?我倆并沒有可靠的憑據,也沒有去嚴格定義貧窮的標準,但林俐覺得,美國的窮人肯定比中國的窮人要生活的好很多。而我的感覺是,美國人在這場經濟危機中,相比房子,首先失去的是信心,對自己未來生活會變好的信心。
感恩節時,我們在華盛頓的中國房東做了豐盛的火雞大餐邀我們同吃。房東夫婦已經移民美國20多年,在華盛頓特區旁邊的弗吉尼亞州擁有一幢三層高、帶塊小草坪的房子,距離特區市區大約也就相當于北京的中關村到二環內。一家四口,兩個兒子還小,沒有上大學,夫妻二人各有工作,還租出地下室給3個房客,除了工資外,每月至少有1500美元房租收入。
我記得一部美國電影里說:但凡擁有幢房子加塊草坪的美國人,都覺得自己是中產。按這個標準,我覺得我們房東當屬中產家庭。雖然女主人對周邊的打折店如數家珍,但碩大的房子和滿屋子隨處不有的食物和衣服,讓我覺得,這就是典型的資本主義社會物質過剩的富裕家庭,看不出絲毫受經濟危機影響的痕跡。
但在吃火雞大餐時,我問起這個話題,餐桌上的房東和來做客的房東弟弟,卻都表達了悲觀和不確定感。
房東的弟弟也移民美國10多年了,在一家全球頂尖的IT咨詢公司工作。得知我們是來報道金融危機的記者,他對我說:寫寫我們公司啊,我們公司去年的股票是7美元,今年跌到了3分錢,已經退市了。所幸現在還沒裁員,但我不知道下一步會怎樣。
我于是問他們,我說其實我這趟在美國,最想搞清楚一個問題:在這場金融危機中,最受影響和傷害的,究竟是哪部分美國人?有人告訴我,最受影響的是富人,窮人本來啥也沒有,本來就吃最便宜的食物,買最便宜的東西,沒什么可失去的,是這樣么?你們IT業怎么也會受影響?房東大哥家,肯定算是中產階級嘍,看不出來受影響啊。
“不不不,誰也不敢說自己不會受影響。即使現在還沒有影響,也不意味著之后不受影響,反正我自己不敢這么想,說不定哪天就突然失業了……”房東大哥說。
今年夏天時,我和世界銀行北京代表處的張春霖老師吃飯,他說他從美國回北京的飛機上剛看了一本新書,很有意思,建議我有空把它翻譯出來。說好了我抽空去他那里取這本書的原版,結果我一耽擱就是幾個月沒跟張老師聯系。這趟臨來美國前,我在網上訂書,發現張老師推薦我翻譯的這本書,剛出了中文版,于是立刻買下。
說來好巧,第二天書還沒送來,先收到紐約時報網站的最新消息:這本書的作者,剛得了本年度的諾貝爾經濟學獎。沒錯,就是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他這本新書原名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中文版被取名為《美國怎么了》,英文原名成了中文譯本的副標題。
我在從北京到紐約的飛機上讀完了這本書。這位新晉諾貝爾獎得主把美國走到當下慘境——經濟衰退、貧富差距拉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的全部原因都歸于共和黨政府。他在書中列舉共和黨政府如何導致美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對我報道大選做背景知識,確實非常有用,但其實眼下比“美國怎么了”更要緊的問題是:“美國怎么辦?”
怎么辦的第一步,已經有了答案。美國人拋棄了紅黨(現任總統布什所屬的共和黨,代表色是紅色),選擇了藍黨(新任總統奧巴馬所屬的民主黨,代表色是藍色)。從紅色美國變成藍色美國,意味著美國人選擇要一個充滿父愛情懷的強政府,而不再是一個放任殘酷競爭的大市場。
但這還不夠。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僅憑奧巴馬的年輕和聰明才智,僅靠民主黨強勢的劫富濟貧、重公平勝于重效率的俠客情懷,并不足以解決美國現在的危機。他們還需要外界的幫助,呃,“紅色中國”的幫助。
像美國從紅變藍一樣,中國在最近30年其實也大大改變了,從革命的中國在向市場的中國轉變,但沒變的依然是紅色。只是紅色中國,跟紅色美國所代表的內涵剛好相反:紅色美國是指一個小政府、大市場的美國,而紅色中國則更接近美國的藍黨——政府擁有替國民安排一切的巨大的責任感。
據說中國的網民已經熱議了好久:中國要不要“救美”?這確實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因為大部分美國人都看明白了,這個選擇權在中國。
斯蒂格利茨最近說,很多人一直覺得中美唇齒相依,但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美國確實需要中國,但中國并不那么需要美國了。主動權完全在中國,中國可以選擇繼續支持美國人的生活,也可以選擇把錢都留在國內給自己人民。但美國沒的選擇。
我沒有參與我國網民的討論,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傾向。但看起來,像我的許多同事一樣懷有國際主義精神的中國人很不少,至少不時會關心下美國人民過的好不好。而曾經的紅色的、革命的中國,確實是很有救市情懷的。王小波說他小時候,終日夢想要去拯救身處水深火熱中的資本主義世界的人民,并為這個偉大使命而激動難耐,但長大后他發現,資本主義世界的人民遠比他的生活富足,哪里需要他去拯救。
但現在,似乎世易時移、風水輪流轉,資本主義世界的人們確實在呼喚紅色中國伸出援助之手。我看到的最新最夸張的說法,是一位名叫Niall Ferguson的學者創造的一個新詞:Chimerica.
鑒于這本書新出來,還沒有官方的中文譯本,且讓我把這個詞翻譯成:美利堅合中國。作者認為,由中國(China)和美國(America)合并而成的“美利堅合中國”(Chimerica)是個完美國家,在這個國度里,住在東方的美利堅合中國人(也就是中國人),負責生產;住在西方的美利堅合中國人(也就是美國人),負責消費。這樣一來,東方獲得高增長,西方獲得低通脹,也就是物美廉價的生活。
連我這樣自以為也很有國際主義胸懷的人,看到美國人這樣的算盤,都忍不住要喊出來:想得美??!憑什么中國人辛苦生產,你快樂生活呢!尤其想起有天在紐約時報網站看到一篇討論中美經濟的報道后面,有條評論說:應該禁止沃爾瑪賣中國貨?。?!
唉。。。同一個世界,同一副德性。我忍不住又一次感慨!
說起來美國的金融危機已經深刻地牽連到了中國,尤其是中國制造。但這個年底在美國,跟我去年和今年初在美國,一個亙古未變的突出感受仍然是:中國依然在制造。
在美國最常讓我沮喪的就是:當我發現一件又漂亮又便宜的東西,覺得很適合帶回國當禮物送人時,翻起底下的標簽,一定是“中國制造”。而一些我超喜歡而又不是中國制造的東西,總是貴的離譜。所以你能想象,當我終于在布魯克林一家店里買到“意大利制造”的性感又便宜的絲襪和內衣時,有多么欣喜若狂。之前,我發現連教堂里的十字架都是“中國制造”;書店里精美的小口袋書,不是中國制造,卻是“中國印刷”(Print in China)。
中國政府含混不明的態度,被認為是不負責任。其實我贊同中國這樣的原則:做好自己,就是為世界做貢獻。跟我個人原則一樣:家底薄時要繼續不懈怠地努力賺錢,等有一天發了大財,再視金錢如糞土。
中國人辛苦生產,在美國經濟凋零的季節,依然在制造,只是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把美好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辛勤勞動上,也許是美國人至今沒有轉變過來的觀點,所以還在癡人說夢地念叨一個“美利堅合中國”。號稱偉大的美國人民選出了一位黑人總統,我想,也許當有一天,連美國總統也是中國制造時,我們再來談一個“美利堅合中國”。
藍色美國需要學會辛勤生產、量入為出,紅色中國需要嚴父般的政府,拿出錢來給自己勤苦勞作的國民。寫《世界是平的》的弗里德曼在他的新書《Hot, flat and crowded》(且允許我把它譯作《很熱、很平、很擁擠》)中大談環保,并強調美國和中國在應對全球氣候變暖中的突出作用。剛買的這本書我只是翻了翻目錄,沒有細讀,但我贊同:比藍色美國、紅色中國、以及什么“完美的美利堅合中國”更重要的,是一個綠色地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