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晶 11月13日,前門23號,天安時間當代藝術中心。展覽的開幕現場依舊人頭攢動。藝術家楊述和顧雄并非媒體習慣追捧的明星,卻是翁菱長久以來希望推介的人物。
“從80年代至今,這兩位藝術家一直活躍在當代藝術圈,并不熱心制造典型符號,而是真實面對自己的內心。很多外國人看了楊述的涂鴉作品后說,這個藝術家一定不是從重慶來的。他們無法將涂鴉和這樣一座內地城市聯系在一起。而早年出國的顧雄,在‘89現代藝術大展’上的裝置作品《網》引起過廣泛關注?!?
翁菱1996年開始主持中央美院畫廊,10多年來,從畫展到設計、建筑、城市規劃,當代藝術走到今天,她形容自己“幾乎做了一切想做的事”,而且“還要繼續做,要在北京市中心——天安門廣場邊上,建立一個有深刻影響力的當代藝術交流平臺”。
翁菱以開幕后的頭兩次展覽確立了天安時間當代藝術中心的學術取向,“其一是直面現實,關注當代社會變遷;其二是深入探討文化傳統與各類當代藝術創作之間的關聯?!?
天安時間當代藝術中心成立的一個背景,是近幾年間畫廊生態環境的變化,無數新生畫廊的誕生、展覽的涌現,被評論包裝得如火如荼。翁菱坦言:“北京的藝術空間越來越多,但同時,形式主義確實有點玩過火了。每個展覽都看似有一個主題,但很多不過是在形式上玩些小聰明。這個混沌的階段或許難于完全避免,但是不是一定要走這么長?”這個特殊的時刻,翁菱在意的,是一個藝術空間如何在公共性和商業性之間尋求平衡。
“當代藝術恰和企業家的精神氣質吻合”
很多記者都曾花費大量筆墨,描繪翁菱讓人印象深刻的性情:熱情洋溢、活潑浪漫,個人印記鮮明……“有圈內人見狀忍不住感嘆,每家畫廊都該有個個性濃烈的主人,她熱情招呼,推波助瀾,總攬大局,藝術的空間才不至于在高處獨舞”。
相對于通常的藝術策展人,翁菱與人親近自如的交往方式,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沙龍的女主人。她的朋友圈子跨度極大,政界、商界、文化界,在各個領域間跳躍流轉。人人都稱贊她“有品位,性情好”。
她喜歡跟陌生領域的人接觸,可以打破思考壁壘。她的朋友之一、雅虎的楊致遠喜好收藏古董。兩人見面的時候,翁菱認真地勸他應該看看當代藝術,對方則說你應該學學書法,內心會平靜?!八臅ㄊ詹氐搅丝梢栽诓┪镳^做展覽的層次。他這樣說,讓我思考。當代藝術直接回應社會當下的變遷,可能激發思想,而書法等傳統藝術或許更可以讓人安靜下來?!?
“一般人會覺得商人是藝術的外行,但是我覺得中國很多企業家從80年代開始,不斷挑戰自己,挑戰自己的教育背景、環境,甚至整個社會系統,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想象?!?
也正是這批企業家朋友,一見翁菱便講,自己不懂當代藝術?!捌鋵崨]必要看到當代藝術就縮頭。做生意也一樣,我們都面對新的環境和游戲規則,但不懂則逃并不值得驕傲?!?
在紐約出差時,翁菱曾經將一位銀行界的朋友帶進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從此以后,這位銀行家逢人便講,到紐約一定要去MoMA。
但是對于一個美術館和博物館文化缺失的國家,這樣的教育是完全斷裂的?!爱嬂仍诤艽蟪潭壬铣袚瞬┪镳^的功能?,F在是一個特別好的時機,讓真正影響中國社會變遷的人,有機會看看嚴肅的當代藝術是怎么回事?!?
“當代藝術是一種思考方式。在觀念上,中國成功的企業家其實早已超越了自身的很多障礙。觀念性的、直面現實和社會變遷的當代藝術,恰恰與這些企業家挑戰自我和社會環境的氣質相吻合?!?
堅持將當代藝術介紹給中國的這些“新貴階層”,翁菱還有另外一重考慮。
上世紀90年代,最早介入中國當代藝術收藏的瑞士大使??嗽浾埼塘獾郊抑谐燥?。席間??苏f,“你這么嚴肅地做當代藝術,早晚是會做美術館的人啊”?!爱敃r根本沒想那么多,更沒想到后來會做中央美院畫廊,我說也許吧。他哈哈大笑,說到時候你們全得到我們這里來買東西?!?
這件事一直讓翁菱念念不忘?!坝梦鞣饺说氖詹刈鲋袊说漠敶┪镳^,這一定會有問題的。中國人和西方人的判斷不一樣,我的眼光怎么會和??藗兺耆嗤??這就像看西方記者寫中國的書,總覺得無法真正理解中國現實,有些隔靴搔癢?!?
翁菱后來在一篇文章中專門為此寫道,“中國當代藝術在不斷贏得國際認可的同時,至今尚未作為一個整體,充分進入本土主流社會及公眾視野。中國當代藝術的價值判斷主動權和收藏長期漂浮在外,這是一個缺憾?!?
2004年,翁菱移居上海,與李景漢聯手打造了外灘三號的滬申畫廊。從那時起,她漸漸意識到,應該將目標人群定位在社會的主流和精英?!八麄兊年P注與支撐,是為中國留下自己的當代藝術歷史的關鍵?!?
“美院就是當年的藝術中心”
1985年,翁菱抱著“朝圣”一樣的想法進入中央美院。在她心目中,地處王府井、緊鄰天安門的中央美院,就像是一座皇家學府。
在她的印象中,“那個時代,英國撒切爾夫人來華訪問,都要親自點名到美院參觀”。哲學家、藝術家、電影導演、國內外學者,各路人馬都會選擇到美院這個講壇上發言。
在翁菱看來,那是一個精神生活格外豐富的年代。當時美院的學生不過兩百人,“特別像精神殿堂,每個人的思想都很自由”。
她更懷念的是那時候的氛圍,“任何時候我覺得都需要那種狀態,好奇,有批判精神,懂得選擇”。
當時的外地藝術家到北京,也就是在美院蹭蹭宿舍,住住地下室。而藝術投資的熱潮也遠未到來。所謂的賣畫,在80年代末,基本只能賣給使館和居住在北京的外國人?!爱斈甑拿涝杭仁菍W術中心,又是創作中心。而現在,創作中心已經從美院外移了?!?
畢業后七八年間,她并沒有離開美院。每天的生活節奏往往是看書到天亮,過著閑云野鶴般的日子,也不去刻意規劃未來。直到1996年,她接手了由“港澳信托”投資的中央美術學院畫廊?;蛟S是多年蘊蓄的力量,翁菱雷厲風行地變革了原有的運作模式,不僅經營方向由復制品轉向一流的當代藝術,還將其時仍處于邊緣的當代藝術定位為畫廊的發展方向。
兩年的時間,中央美院畫廊聲名鵲起,躋身國內最好的當代藝術空間之一。
“現在才是真正考驗藝術家的時候”
十年間,她辦過的展覽從繪畫、攝影、裝置到設計、建筑、城市,并且把當代藝術圈后來的明星人物 “巡禮”了一番。而她的職業經歷,也恰逢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由無人問津到“天價神話”的階段。
從千元人民幣到千萬美元,過去三年,中國當代藝術市場最引人矚目的消息,幾乎都與錢有關。但是在金融市場動蕩的環境下,藝術品市場繁榮的韌性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幾天前,方力鈞對翁菱講,一個人的作品一年可以漲一百倍,這本來就是不正常的現象。
翁菱也認同這一點。她現在回頭看自己當年所做的展覽,多少都顯得“不合時宜”——1997年,她給張曉剛辦個展,后者不過在圈內小有名氣;曾浩才被廣東美院開除;劉煒剛剛上了某主管部門的黑名單,為他作展,多少還擔著風險。而從1996年開始運作的中央美院畫廊,四年多的時間,幾乎一幅作品也沒賣過,“但你還是覺得這些事情值得做”。即便到了2004年,她開始擔任外灘三號滬申畫廊的藝術總監,“也是過了半年多的時間,才開始有人來買作品”。
就在這幾年間,翁菱感覺到一些并不熱愛中國當代藝術的人,開始進入這個市場投機?!斑@種現象不可忽視。而反過來,一些拍賣也確實影響了很多藝術家的創作心態。在全球社會經濟環境發生劇烈變化的今天,如何推介新的有價值的當代藝術作品,給藝術作品定價,學術價值和商業價格,都是嚴肅的問題。我相信,經過現在的波動,對藝術本身健康地往前走是有好處的?!?
在翁菱看來,不管是藝術創作還是市場,都在面臨一些新的問題和可能性?!皬亩唐趤砜?,藝術市場受到很大的影響,遇到很大的挑戰。長期來看,真正考驗著什么樣的藝術家可以很堅定地做真正的藝術,有力量面對復雜的社會環境?!?
訪談
經濟觀察報:天安時間的開幕展覽題為“我們在哪兒?”,“楊述·顧雄”展覽也是對現實的反思。
翁菱:我做了很多年展覽,也涉及城市和建筑。很多項目都是在講這些問題:客觀的現實和虛擬的現實,內在與外在,傳統和現代。包括我自己,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相互轉換之間也在不斷思考。后來一位朋友對我說,你這些問題都是在討論“Wherearewe?”。我們的天安時間確定兩個學術方向:其一是直面現實,關注當代社會變遷;其二是深入探討藝術傳統與當代創作之間的關聯。
經濟觀察報:你怎么看待自己個人的角色,是獨立策展人、商人還是批評家?
翁菱:都不準確。前段時間,金融危機爆發,市場不好,所有媒體都打電話來問我的情況。我說,你看我開始做畫廊的時候有市場嗎?我做的藝術家很多當時都不被公眾認可,他們后來才被媒體追捧成明星。我們在意的是什么樣的藝術家與現實社會有著深刻的對話和互動,什么樣的新的藝術在當時是值得推薦的。
經濟觀察報:但拍賣市場對于這些人成為明星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翁菱:即使拍賣行情最好的時候,我在《紐約時報》上也在批評,拍賣最關心的可能不是藝術本身,拍賣是把中國當代藝術當成新鮮的白菜在賣。這些話為什么沒有人聽呢?實際上藝術項目、探討話題的重要性與當時的市場發展有聯系,但決非本質聯系。
籌備2002年上海雙年展的時候,我覺得城市變遷是特別值得討論的話題,于是選擇“都市營造”為主題,邀請國際國內的建筑師、藝術家及各界人士參與,以體現這種思考。事實上,中國有不少專家和房地產商都在“都市營造”之后開始重視建筑和城市變遷當中的文化理念。這正是我希望當代藝術帶給人們的思考。
經濟觀察報:你對當下的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如何評價?
翁菱:我覺得現在不是一個看市場而應該是看作品的時候。經過學術和市場的雙重篩選,中國人自己的重新考量,當代藝術市場面臨一個新的起點。這對于好的藝術家是一個特別好的時刻,我們可以靜下心來,重新嚴肅地看待藝術本身。當代藝術的發展和社會變遷一樣,需要持久深層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