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者報》特約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國際經濟與貿易系主任、經濟學院教授 王躍生

金融風暴突然而至，瞬間把全球卷入金融危機與經濟衰退的波濤之中。在經濟全球化不斷加深、國際經濟聯系日益緊密的背景下，中國也未能完全獨善其身。

危機前的兩難抉擇

出口導向的中國經濟對歐美市場的過度依賴，在歐美陷入危機、消費和進口大幅減少的情況下，通過出口鏈條直接影響到中國經濟的增長。從近期數據看，對歐美的出口雖然還有增長，但增幅已大大下降。隨著過去合同的履約完畢，近期更可能絕對下降。在前不久閉幕的廣交會上，歐美客商銳減，預示著未來出口訂單會進一步下降，影響將持續并趨于深化。

不僅如此，金融危機襲來之時，也恰是中國經濟自身處于宏觀調控兩難抉擇的微妙時刻。始于四年前的宏觀調控，意在緊縮經濟，為過熱的經濟增長降溫，特別是降低投資沖動，控制通脹，從而使經濟進入平穩可持續的發展軌道。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說，這幾年的宏觀調控是更長遠、更艱巨的中國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戰略的一部分，更是其必要的條件和基礎。

幾年前開始的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以使中國經濟擺脫高消耗、高污染、低收益、投資推動、出口拉動型的經濟增長方式，并逐漸走上自主創新、內需主導、環境友好、社會和諧的可持續發展之路為目標。為此，我們采取了一系列政策、措施，包括實施更注重勞動者利益保護的新勞動法、更嚴格的環境標準、取消和降低出口退稅、收緊加工貿易項目審批、鼓勵自主創新、人民幣匯率升值等。

這些政策的指向是明確的，也是正確的，然而其收效不可能立竿見影，對企業的壓力卻能即時顯現。加之宏觀調控緊縮，企業資金短缺，成本上升，出口困難，創新無門，于是形成了改變宏調政策和發展方式轉變政策的輿論和壓力。

正當最高決策層為堅持發展模式轉變、放松宏觀調控、推遲轉型而躊躇之際，金融風暴不期而至。國內、國外兩種力量疊加，對中國經濟增長帶來嚴重沖擊。最新公布的統計數字表明，第三季度GDP的增長率已經下降到9.9%，而預計第四季度和明年的增速會進一步降至8%的增長底線。

短期政策陸續出臺

內外矛盾交織造成經濟下滑的危險，幾個月前就已引起高層注意，宏觀調控政策也一直處于謹慎調整之中。

今年以來，宏觀經濟政策一直是“雙防”，但從8月開始變為“一保一控”，而金融風暴爆發以來，又進一步轉為“保經濟增長，防通貨緊縮”。作為政策轉變的具體表現，央行前所未有地在1個月內兩次下調利率、降低準備金率，鼓勵增加貸款，出口退稅得到恢復和提高，鼓勵房地產業發展的政策陸續出臺，新勞動法和加工貿易政策適當放松也不斷被提及等。

上述政策，加上可能陸續出臺的其他放松宏觀調控、擴張內需的政策，都是在面對金融風暴和全球衰退沖擊下可行的短期政策選擇。這對避免中國經濟過度下滑、保持適度經濟增長率，從而穩定就業、穩定財政收入、穩定社會具有重要意義。

轉變經濟發展方式

然而，應當認識到，這些政策固然不錯，但都是應對突發危機、熨平經濟周期的短期對策，在經濟學上也屬于短期調節措施。這些政策效果的逐漸顯現，能使中國經濟抵御沖擊，保持相對平穩的增長格局。但是，僅有這些措施是不夠的，其中的某些政策，或與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長期目標相抵牾。在采取短期對策應對危機時，不能忘記所面對的長期經濟轉型與可持續發展的任務。因為經濟轉型的長期戰略，才是我們應對各種挑戰與沖擊、保持經濟持續發展的基礎。

此次金融風暴對中國金融業的直接沖擊并不嚴重。一些金融機構確實因投資相關衍生金融產品而遭受損失，但損失并不很大，都在可承受范圍之內。金融危機對我們的沖擊，更多的是對實體經濟的沖擊，其傳遞渠道又是外部需求銳減帶來的總需求不足的沖擊。而國內宏觀調控帶來的影響則主要是通過抑制投資需求而引起總需求不足。

可以設想，如果我們的經濟是內需主導、消費為主的經濟，則出口萎縮和投資放緩對我們的沖擊會小得多。因此，要使我們的經濟走出金融風暴沖擊的陰影，與其期待歐美國家經濟好轉，重新大量進口中國產品，或由政府主導建設大量項目以拉動投資，不如加速經濟從出口主導向內需主導、從投資主導向消費主導的轉變。這也就是經濟發展方式轉變。

平衡擴張政策與長期戰略

在金融風暴外部沖擊和內部經濟轉型矛盾交織的情況下，為維持經濟和社會穩定，短期的擴張政策和反危機措施是必要的。但短期內的擴張政策可能與長期轉型戰略相沖突，偏離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軌道。決策者的任務就是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

比如，《新勞動法》的出臺是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構建和諧社會的客觀要求，也是讓廣大勞動者享受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成果、增加收入和社會保障以擴大內需的必然選擇。不能因為這一政策使部分企業（特別是以低成本加工為核心競爭力的出口企業）難以承受，甚至經營困難，就改弦易轍。

再比如，加工貿易政策的調整。既然符合讓經濟逐漸從依靠低成本、簡單加工向高附加值、自主創新轉變的戰略，這一政策就應堅持下去，不能因部分出口加工企業的反對和抱怨就輕易放棄，或網開一面。

類似的還有環境政策、收入分配政策、社會保障政策等。當然，政策的實施力度并非不能調整，某些政策的出臺時機不是不可選擇，一些常規的經濟調控政策不是不能改變，如稅率、匯率、利率等。但是，戰略性的、具有長期指向的政策應當具有穩定性和連續性。否則就會陷入為短期利益犧牲長期利益，不斷重復擴張→過熱→緊縮→擴張的低水平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