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特約作者 陳冠中 克魯格曼近日在《紐約時報》撰文說美國政府的救市計劃是以 “現鈔換垃圾”。
克魯格曼不久前在美國電視脫口秀節目上說因為中國輸出有害產品,美國以怨報怨,向中國輸出有害衍生工具。
克魯格曼在2007年《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一書里說,在發達國家中,為何只有美國存在一個想要逆轉福利國家的主要政黨?原因就在于白人對民權運動的不滿。
克魯格曼是誰?一個愿意吹警哨的美國經濟學家。
同行人最能看出同行賣的假貨,問題是誰愿意吹警哨,揭發同行?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美國學界爭相說日本第一,也制造了日本威脅論,一些趕潮流的經濟學家特別強調國與國之間的競爭是零和的,例如麻省理工管理學院名教授萊斯特·瑟羅就寫了《零和社會》、《零和解決方法》和《頭碰頭:美國、日本與歐洲之間即將發生的經濟戰爭》等書,紅極一時,各國紛紛禮請瑟羅去演講。這時候誰潑瑟羅冷水?保羅·克魯格曼,一個從斯坦福轉到麻省理工的年輕教授。他說:貿易不是戰爭,不是零和游戲。美國與日本的貿易差對國民總產值的影響微不足道。國家不同于企業,不會破產,國家主要的買賣是“雇員”,即國民之間的互相買賣。貿易壁壘不單減少消費者選擇、提升物價,而且會導致全球市場 “碎片化”,令全部人更窮。
克魯格曼還說,當時聲望如日中天的瑟羅不是經濟學家,只是經濟公關,是個不做功課的“傻”作者。大概是這些直言不諱的話讓非經濟學界記住了克魯格曼,雖然克魯格曼當時在行內已極受注意,他是美國經濟學會頒給40歲以下學者的克拉克獎——有說比諾獎更難得——1991年的獲獎者,等于說他的學術成就是完全得到主流學院經濟學界認可的。
1997年,東亞地區的經濟發展在學界一片贊嘆聲中發生了金融風暴,大家又記起克魯格曼曾批評由熱錢帶動的東亞奇跡是虛火,可說是預言了亞洲金融危機。自此他的名聲大噪,出了幾本深入淺出兼好看的經濟讀本,并在《紐約時報》寫專欄,影響公共政策,如證明歐洲發達國家的公共醫療不單對全民的健康保障勝過美國私營的醫療體系,而且成本與經濟效益都比美國好。當然,克魯格曼更是小布什的嚴厲批評者。
近年任教普林斯頓大學的克魯格曼常被認為屬于新凱恩斯學派,最新的凱恩斯傳記由他寫序。不過他最常強調的是他是自由派。在美國的政治光譜上,自由派主要對手是保守派和近年掌權的新保守派。保守派的經濟理念包括貨幣學派、供應學派、理性期待派、公共選擇派、放任主義等,該派的經濟政策包括縮小政府權責、解除規管、私有化、向富人減稅、免除遺產增值等稅和華盛頓共識等,在美國以外,常被概稱為新自由主義。這個新自由主義,不同于克魯格曼這類自由派,二者在美國恰恰互為對手,只是美國自由派一般稱對手為保守派和新保守派。美國自由派和保守派、新保守派都支持市場經濟,不過保守派往往是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者,而自由派則認為市場的良好運作需要政府的恰當管治。
克魯格曼在新書《美國怎么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里再次吹起警哨,戳破保守派賣的假貨,不止如此,他更批評了新保守派利用社會文化種族等讓選民“分心”的偏見,延續美國社會的對立,擴大貧富差距,終結了二戰后維持了三十年的中產階級社會。有意思的是克魯格曼立足于堅實的經濟分析和數據,卻能跳脫經濟學家視野的窠臼,得出政府政策可以有效帶動經濟分配的結論。他描述了羅斯福新政如何構成二戰后民主、共和兩黨的經濟共識,筑建了相對均富的社會,而終于功虧一簣的在里根到小布什手里被逐步解構。這個以政治來解釋經濟的進路,加上書中為壯志未酬的美國自由派檢視過去、規范未來,令克魯格曼這本新書有可能成為他近年最重要的著作。中國讀者讀之可調整以往對當代美國的認知,而反對新自由主義的自由派及各派人士都可從中得到對中國發展的啟示。
美國資本主義本來是挺不光彩的,巧取豪奪,以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頭三十年貧富懸殊的“鍍金年代”為最。上世紀初西奧多·羅斯福(老羅斯福)任總統期間曾推動了一些反向的政府行為,如恢復所得稅及監督食品與藥品安全,不過克魯格曼用數字指出當時的一些進步政策還不足以扭轉大勢,鍍金年代的放任資本主義一直要到1929年經濟崩潰后才信用破產,且要到富蘭克林·羅斯福上臺,推行新政,借力于二戰期間的戰時工資制度,才結束了漫長的鍍金年代,進而推行高累進稅制、政府主導財政轉移支付、提供社會保險及失業保障,成就了二戰后美國的中產社會,同時又未妨礙經濟的高速成長??上У氖?,羅斯福以及歷任總統都未能抗衡保險公司、私家醫生利益集團和種族歧視,始終未能完善公共醫療,結果美國成為二戰后發達地區中唯一沒有全民醫療保障的國家。
時人也有將克魯格曼喻為在50年代寫《富裕社會》的約翰·加爾布雷斯的繼承人,兩人都是以經濟學為本位的公共知識分子。加爾布雷斯曾提出一個概念:為矯正資本主義的弊端,社會需要“反制的力量”。工會就是一種反制的力量??唆敻衤谛聲兄赋?,二戰后工會的興起縮小了貧富差距,勞工享受到新政的好處,工資水平大幅上漲,數千萬美國人走出貧民窟或者離開鄉村,擺脫了窮困,并擁有了自己的住房,成了中產階級,享受著空前舒適的生活,同時富人的數量大幅減少,美國才有三十年接近均富的富裕福利社會,很明顯這也是克魯格曼心目中美國最光榮的年代。
可惜美國人對這段歷史沒有好好的總結,而在80年代保守派的全面反撲下,工會萎縮,保守派積極分子組成的聯盟主宰了共和黨全國大會,里根早期成功地迎合保守人群在族群與性別上的焦慮感,并以隱秘的方式利用白人對民權運動及其影響的逆反情緒而走上政壇,小布什甚至嘗試拆下新政體制皇冠上的明珠——社會保障制度,美國再次陷入新一輪的“鍍金年代”。
克魯格曼說:一個富者愈富的社會就像比爾·蓋茨進酒吧,酒吧里的人均財富值立即劇增,但其他顧客并沒因此變得更有錢。事實上,按通貨膨脹調整后的美國工資,在1973年要比在今天高12%,普通美國人未能收獲生產率提高的果實。
書中花很多篇幅談到美國兩黨政治的演變,如南方相對貧窮的白人為何由最初反對林肯的共和黨轉為大規模投向偏袒富人的共和黨并影響了兩黨政治版圖,都是值得細讀的。談經濟是繞不過政治的,這正是克魯格曼的主旨。他說:“討厭稅收的富裕家庭、痛恨監管的公司利益集團、認為福利國家非法的知識分子一直都存在。不過在五六十年代這些群體處于邊緣狀態,被兩黨當作怪人對待。是什么把他們變成了一支足以改造美國政治的強大力量呢?”他認為共和黨之所以右轉,是因為它被保守派中的右翼激進分子即新保守派劫持了,而其中最關鍵的是因為 “最富有的一小群美國人越來越富,最后甚至有了充足的金錢來收買一個政黨”。我猜想有些讀者可能會詬病克魯格曼在書中的一些評論太帶有黨派立場。
克魯格曼在談到經濟學時說:“市場有時會失靈。使經濟學家以及所有人明白這一點的,是大蕭條的慘痛經歷。在二戰結束后不久,由于人們對大蕭條依然記憶猶新,經濟學家大都認為,只有政府大范圍地介入,經濟才能維持正軌。主流經濟學拒斥實施計劃經濟的主張,但他們確實認可,為了對抗衰退,政府有干預的必要。然而,一旦危機過去,一些經濟學家就難免回歸舊日的信仰?!笨唆敻衤斎灰膊粫胚^弗里德曼:“到60年代早期,弗里德曼幾乎完全轉回了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宣稱就連大蕭條的原因也不是市場失靈,而是政府失靈。他的論證左支右絀,而且在我看來有違背學術真誠之嫌。但一位偉大的經濟學家也不由自主地變起知識戲法一事,本身就顯示了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的強大誘惑?!?
克魯格曼寄望后布什的當政者,“為了美國,他們應當實施一項堅定的自由派計劃,擴大社會安全保障的覆蓋面,縮小貧富差距,也就是要發動一場新的‘新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