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版專稿 記者 張延龍
不信任情緒
9月26日晚上10點30分,當天最后一班從西安開來的火車抵達旬陽北站,所有人都到齊了。小城飄著零灑的雨絲,這個安靜的小城前幾天已經陸續有三種人前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記者,律師和法律學者,以及那些面目模糊,乘坐陜A或陜O牌照大排量越野車來自陜西省會西安的人。
除了最后一種人,幾乎所有人都有些期待第二天的法庭上,周正龍的口中吐出某個人或某些人的名字。當然大家對此一無所知,而且對此心存疑惑——盡管旬陽縣人民法院在24日下午2時帖出告示說,周正龍案將公開審理,允許記者和公民旁聽,但是直到26日晚上12時,仍然沒有任何一位記者領到旁聽證。
“記者需要到宣傳部報名登記,由宣傳部進行資格審查”,24日上午10時左右,旬陽縣人民法院辦公室主任王小剛對記者說。
有記者問,如果以一個公民的身份報名呢?
王小剛回答,要憑身份證報名,當然,我們也要進行審查。
法律學者郝勁松說,“我在24日下午接到記者電話,得知了‘公開審理’的消息,下午4點就向法院報名,但法院告訴我說,名額已經沒有了?!?/FONT>
不信任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這并非沒有來由。在24日之前,許多記者就已經向旬陽縣宣傳部進行了報名申請,當時宣傳部的官員承諾說,已經登記了每位記者的聯系方式,確定庭審時間后會馬上電話通知。但是,大部分記者是在網上看到一位始終堅守在旬陽的《華西都市報》記者發布的消息后,才獲知具體的開庭時間,他們始終沒有接到過來自旬陽縣宣傳部的電話。
25日上午,記者電話詢問旬陽縣宣傳部報道組組長王元輝如何進行報名,王元輝說,“必須在26日上午12點之前,攜帶身份證、記者證和單位介紹信,由本人前來報道,不接受電話報名和傳真件?!?/FONT>
這個程序的時間細節顯然是經過了計算——首先,由于介紹信的傳真件不被認可,這意味著大多數堅守在旬陽而又沒有攜帶單位介紹信的記者可能失去了申請資格;再者,法院在24日下午才帖出了告示,大部分外地記者可能在25日才獲知消息,他們必須在25日中午之前從北京、上?;蛘邚V州趕到西安,乘坐上下午開往旬陽的火車,因為旬陽沒有高速公路,而能抵達旬陽的火車全都是下午發車。
26日晚上,旬陽縣舉行了媒體招待晚宴,絕大多數縣領導都沒有出現,一位當地宣傳部副部長和幾位文聯的官員對記者們表示了歡迎?!按蟾潘麄兪且詾槲穆摵陀浾叨际歉阄淖止ぷ鞯陌伞?,一位《新京報》記者說。
旬陽縣宣傳部的官員們顯得很客氣,直到26日晚上12點,仍不斷有記者到他們設立在河源大酒店607室的接待地點詢問旁聽證事宜,他們堅決說,“還沒有最終確定”,然后把記者們送出房間,同時送出一些當地先進事跡的報道材料匯編和一盒當地特產的茶葉。
當晚,旬陽縣的幾家稍高檔的賓館全部客滿。有一部分是全國各地的記者,但這個數字不至于太多,應在100人上下,更多人的身份不得而知。
半夜敲門和50米外的警戒線
許多記者26日晚并沒有入睡,但沒有入睡的顯然不止記者。
27日凌晨2時許,許多記者房間門外響起敲門聲,這讓很多人受到了驚嚇——深夜,陌生的環境,無法確定來訪者的身份,貿然開門的后果顯然難以預測。
后來證實,這是旬陽縣宣傳部在發放旁聽證,一些膽子大的記者打開門后領到證件;一些人沒敢開門失去了機會,他們早上知道真相后再去要,宣傳部已經不給了;更多的記者則根本沒有被列入發放名單。
《新京報》深度報道組的楊萬國說,他的房間始終沒有人來敲門,沒有人向他發放證件,“我打電話向旬陽縣宣傳部報道組組長王元輝詢問,為什么沒有我的采訪證?王元輝回答說,‘恩,那好,謝謝’,完全答非所問?!?/FONT>
很多沒有獲得采訪證的記者27日早上向當地宣傳部官員詢問,他們一開始得到的回答是,“證件是分批次發放的,大概稍后會領到”。
當然,“稍后”一段時間,也沒有人為他們發放證件,這時候宣傳部官員的回答是,“你到法院門口去領吧”,早上7時左右,趕往法院的記者發現已經無法靠近法院大門——50米開外已經拉起了三道警戒線。
這時候當地宣傳部官員的回答是,“我不清楚”。
大概有二三十位記者最終獲準入內旁聽,主要是陜西省內的新聞媒體。他們不允許攜帶任何攝象機、相機等其他設備入內,法院內一定區域的手機通訊信號也受到了干擾,無法與外界通話。有一部分記者看到,干擾設備是3天前的24日才開始安裝的。
“事實很明顯,跟蹤過周正龍案核心事實的記者不被允許旁聽,給他們做過負面報道的記者也不允許旁聽”,來自中央電視臺某法制節目組的一位記者說。審判廳有144個座位,除了二三十個記者,旬陽縣的副縣級以上官員要求必須旁聽學習,另外則是其他政府部門的官員,一位當地政府辦人士向記者證實,僅政府辦一個部門就獲得了4張旁聽證。
“半夜敲門發旁聽證,這是中國史無前例的做法”,郝勁松說,“實在太荒謬了,無以形容?!?/FONT>
審判庭內設置了8臺攝象機位,但全部來自當地。中央電視臺的攝象機也沒有獲準進入,至于為什么不允許更多的攝象機進入,據傳是因為某位法官“暈機”。
大部分記者被攔在了距離法院大門50米開外的警戒線外,他們只能遠遠的看著試圖參與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審判過程。警戒線被警察和武警把守,警察們站姿隨意,間或驅趕著太過靠近的記者或者村民,武警們則不發一言,紀律嚴明。
由于人太多,有位警察期間試圖把人們驅趕的離警戒線更遠一些,到另一條馬路上去,他的做法遭到了哄笑。
除了記者和村民,有四位律師也在場,郝勁松向西北政法大學副教授、法學博士楊建軍打趣說,“他們應該再拉一道警戒線?!边@是個諷刺的說法,但很快,兩道新的警戒線被拉起,人們被限制在道路兩旁很狹窄的區域。
“他們還是很重視民意的嘛”,楊建軍回答說,“采納了你的合理建議,應該給你發獎金?!?/FONT>
羅大翠,村民和武警
雨一直下著,天色陰沉,間或停一小會兒。8時左右,距正式開庭還有30分鐘,羅大翠出現,帶著她的兒子,還有兩位跟她形影不離的女伴——她們的作用是免遭羅大翠受到一些人的干擾。
但是,羅大翠被攔住了,警察們說,她不能進去。
她顯得有些失望,但依然對情緒有所控制,許多記者圍過來采訪她,她反復說,老周是冤枉的,老周是冤枉的。
有人問她,你來旬陽的路上有沒有受到阻攔,有沒有人跟蹤?
“誰跟蹤,我就吐他口水”,羅大翠說。她的兒子在一邊抽煙,一根接著一根。
這位農村婦女顯然學會了很多東西,她明白不是記者們害了老周,而是其他人;她在接受采訪時的表達清楚了很多,盡管還帶著濃厚的陜南口音;當警察阻攔她時,她試圖向他們說,旁聽是她作為親屬的權利。
“那個張勇,根本不為老周說話”,她恨恨地說,“很多律師愿意免費代理,但法院不接受”。她所說的張勇是周正龍的辯護律師,但來路不明,被媒體探知的唯一事跡就是此人曾是邱興華的辯護律師,被許多記者認為地方政府意志背景強烈。
羅大翠說,張勇一開始跟她要2000元的代理費,后來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打電話也不接?!安辉敢馀c當事人親屬溝通的代理律師,是比較奇特的”,一位律師說。
圍過來的記者很快又散去,因為這位農村婦女無法說出更多有價值的東西,在她來旬陽之前,還有人看到她在鎮坪的農貿市場賣菜,生意并不好。幾位律師站在警戒線外接受采訪,表達他們的質疑觀點。當然,這對法庭內的審判沒有什么影響。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庭審都處于舉證階段,9點30分,開庭過去了一個小時,公訴方在法庭上羅列相關的證據,有實物,也有幻燈片,張勇為周正龍做了有罪辯護。站在被告席上的周正龍很少說話,他的胡子刮的很干凈,精神尚可,但面色有些須蒼白。
羅大翠一直試圖能進入旁聽,但始終被拒絕。法院的做法被在場很多人質疑:為什么連周正龍的妻子和兒子都不允許旁聽?
很快有法院人士出來解釋說,羅大翠的身份是此案證人,不允許其進入旁聽。
羅大翠的情緒終于爆發了,她沖到警戒線前大聲哭喊:“這算什么公開審理?”幾位親友護在旁邊,記者們也涌了上來,人群有些騷動。但很快證明這是徒勞的,警察們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其實,有相當一些村民與此案并無關聯,他們聽說這里來了很多記者,從附近農村趕來,試圖把他們受到的傷害向記者求助,大聲訴說著各種“冤情”,有的是拆遷問題,有的是因為其他。有一位50多歲的老人在人群中高舉著雙手,他那滿是裂紋的手被電擊而殘疾,但沒有得到什么補償。
他們之前也曾尋求過各種渠道的上訪,但沒有什么用處,在場的官員也對這副場景習以為常,24日上午記者曾在旬陽縣宣傳部短暫逗留,辦公大樓里也曾傳出這樣的聲音,一位老人趴在大樓過道的地上哭喊著什么,當時幾位記者欲過去問個究竟,當地官員對記者說,“沒有什么,別在意?!?/FONT>
羅大翠哭的很傷心,也很無助,盡管在場的人們都同情她,旁邊的人攙扶著她。更多的村民則在哭訴著其他。有位30多歲、穿黑色制服的警察眼睛盯著她,間或掃視著人群。4位綠色制服的武警戰士都是20歲上下,他們也許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堅守著自己的職責。這些同樣來自農村的孩子在警戒線后背著雙手,站的很直,有位小戰士目光有些閃爍,那也許是眼淚。
周正龍的最后一眼,郝勁松的行為藝術
很多人估計庭審應該很快結束,“應該在11點左右吧,走過場的可能性比較大”,一位律師說。
人們猜測著倔強的周正龍是不是會在法庭上翻供,會不會說出其他人的名字,獲準旁聽的記者不斷跑出來,傳達著法庭內的最新消息。11時左右,有位記者跑出來說,“周正龍翻供了”,有人說,“老周還是有些骨氣的”。但隨后更多出來的記者證實,周只是在個別細節上的說法上有些出入,總體并未推翻此前公檢部門的調查結果,堅稱所有造假過程是其一人所為,他說,“我拍了假照片,但不是為了騙錢?!?/FONT>
這意味著,周正龍,這位陜西南部山區的農民,自己獨力完成了把年畫噴成紙板,操作專業的單反相機拍攝了照片,然后用圖象處理軟件Photoshop對照片進行了修改處理,交給林業部門“騙”得了20000元獎金。
他承認這都是他一個人做的。法官也這么認為。
舉證一直從8時30分持續到午后,然后是辯論,期間短暫休庭30分鐘。法院旁邊的小店生意很好,供應炒面、湯面等各種面食,記者們吃兩口面,聽見外面有動靜就跑出去看看,然后回來繼續吃。
有些記者在法院旁邊旬陽縣委大院的門衛室休息,這時候關于周正龍庭審的新聞已經開始在網上發布,上網手機可以瀏覽。已經呆站了一上午的羅大翠聽見有記者說起,企求說,“能不能讓我看一眼老周呢?”
她被記者們帶到門衛室,去找能上網的手機。工作人員試圖把她趕出去,但遭到記者們的一致反對,她最終留下了,坐在板凳上,捧著某個記者的手機,畫面是周正龍的新聞圖片,她捧著手機仔細端詳,不發一言。有人問,你多久沒見老周了?羅大翠說,自從他被警察帶走就沒見過。有記者遞給她水和一些吃的,她打開一瓶水,但拒絕了吃的東西。
下午3時左右,短暫休庭后,法庭上開始做最后陳述。周正龍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懂法律,我是個法盲。法官當庭宣判周正龍獲有期徒刑2年6個月。押送周正龍的車輛駛出法院,人群擁了上來,記者們舉起相機試圖拍下最后的畫面,但警察迅速把人群推搡開,車輛一駛而過。周正龍坐在后排,兩位警察坐在兩旁。車子經過人群的時候,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車速很快,他的目光在妻子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鐘。
警戒線撤下了,記者們走向法院,試圖采訪相關法官。但法院迅速驅散出人群,關閉了大門,相關人員神情冷俊。
郝勁松站在法院大門外,打開了那把他一直隨身攜帶的傘——他從北京帶到旬陽,即使下雨的時候也沒有人看見他打開過。那是把黑顏色的傘,上面寫著幾個大字:周正龍=替罪羊。羅大翠一開始站在他的傘下,但很快被人拉走了。
他向記者們解釋,這是行為藝術,不是集會,也不是演講。
“慶功宴”,火車上的談話
27日下午5時30分,人們開始陸續準備返回西安。
旬陽最高檔的酒店美華大酒店門外,多位身著法院制服的人剛剛舉行完了一場宴會,審判很順利,也許稱的上是“慶功宴”,他們此時神情輕松,談笑著把一些人送上噴繪有法院字樣的大排量越野車。
返回西安的火車上,記者們討論著種種可能性,譬如老周妥協的籌碼。
記者向同在一節車廂的西北政法大學副教授楊建軍詢問,“你怎么看郝勁松的‘行為藝術’?”
“這是一種態度的表達,很好啊”,楊建軍說,“當然這也是需要一些勇氣的,他是以公民而非律師的身份去表達他的態度。這種表達需要很強的技巧性,所以郝勁松要強調這是‘行為藝術’,對于其他公民,可能還是有一定風險?!?/FONT>
“有人擔心媒體的監督會對法院判決造成一定的壓力,你怎么看呢?”記者又問。
“壓力是肯定有的,之前許霆案也有過這種討論”,他斟酌說,“可能會有多方面的因素影響,但媒體的聲音,肯定是對獨立司法影響最輕微的一個?!?/FO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