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周其仁/文 本來我為會議準備的是另一篇論文??墒?,6月3日科斯(R. Coase)教授的助手來信轉述了以下意見:“他認為如果沒有一篇關于鄧小平的論文,這次研討會將是不完美的”。來信還說,“你可能是提供這樣一篇論文最合適的人選”。這當然不是我可以承受的榮耀。不過,我倒愿意說明,為什么自己愿意冒著不自量力的風險,也要嘗試著完成已經97歲高齡的科斯——這次研討會的發起人和主持者——指定要求完成的任務。
第一次看到科斯的名字,是在一本小書上。那是1985年夏天,北京四通公司的一位朋友悄悄給了我兩本小書。翻開一看,是張五常著的《中國的前途》和《再論中國的前途》,由香港信報出版。但落在我手上的這兩本,卻顯然是盜印的:開面很小,紙質奇差,有照相翻拍的明顯痕跡;封皮上沒有字,里面印有“內部讀物”的字樣。
不知道誰是張五常??墒欠_他的書,就不能放下。在《中國的前途》的第148頁,五常這樣介紹:“高斯對經濟制度運作理解的深入,前無古人,且對中國的經濟前途深表關懷”。書中提到了科斯的兩篇大文,用產權(Property Rights)與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的概念闡釋了制度和制度變遷的理論。那時我自己對市場交易沒有多少感受,因此對“交易費用”不甚了了,特別是對把交易費用似乎假設為零的“科斯定理”,感到有理解方面的困難。但是,對于“產權界定(Delineation of Rights)”,卻立刻覺得它有非凡的解釋力。
為什么獨對產權界定別有感悟?容我交代一點背景。我是1978年從黑龍江農村考到北京讀大學的。此前,我沒有機會上高中,不過是1966年的一個初中畢業生,經歷了三年停課,文革后于1968年上山下鄉。等我拿到大學入學通知書的時候,已在鄰近俄羅斯的邊陲之地上山下鄉十年了。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鄧小平時代的第一頁,就是他于1977年8月做出的恢復高考的決定。這一頁改變了我們一代人的命運。
1978年10月后的北京,是中國偉大變革的漩渦中心。我們為重新獲得讀書機會而奮發學習。不過在那時的北京城,似乎也擺不下一張完全平靜的書桌。我們到西單看過大字報,傳閱過當時一切可得的有關日本、美國、歐洲、香港、韓國、新加坡現代化情況的報道,也聚在一起收聽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新聞公報,以及鄧小平對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的著名談話。站在那個中國開放時代的端口,為了消化大量撲面而來的新鮮信息,我們在自發組織的讀書小組里度過了無數不眠之夜。
不過,最打動我們的,還是在一個聚會上聽到的安徽農村包產到戶的消息。那是親到現場調查的人帶回的第一手報告:大旱天氣增加的饑荒威脅,逼得農民悄悄把集體土地分到了戶;結果,糧食大幅增產,但“包產到戶”卻不合法,農民只在底下秘密推進。這個故事讓我們興奮。在貧困好像與生俱來、無可更改的中國農村,原來也存在迅速改善生活的路徑!我們的困惑是:為什么被實踐證明可以促進生產、解決農民溫飽的生產方式,卻得不到“上層建筑”的合法承認呢?
1980年,以部分北京在校大學生為主,自發成立了一個農村研究小組,立志研究中國農村改革和發展面臨的種種問題。由于全部有過上山下鄉的親身經歷,其中還有幾位本人就是農民出身,大家志同道合,心甘情愿地重新走進農村和農民的生活。
觀察、詢問、調查、分析、研究和辯論,提升了對真實世界的認知水平。機緣巧合,這群“北京小子”的工作,得到了杜潤生先生等前輩中國農民問題頂級專家的欣賞、指點和支持,把我們帶入改革政策的制定過程。其中個人最離奇的經歷,就是身為一個非黨人士,也參加了上世紀80年代中共中央關于農村改革幾個政策文件的準備、起草、修訂、成文的全過程——按規矩,這些黨內文件一旦下發,是不可以讓我這樣的黨外人士閱讀的!仿佛在不經意之間,我們見證了歷史:對于8億中國農民來說,包產到戶才是鄧小平領導中國改革偉大活劇的第一幕。。。。。更多精彩內容詳見明日出版的《經濟觀察報》37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