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南多.索托是秘魯的經濟學家。和那些經院派的學者不同的是,索托一直密切的參與政策的制定,他被《時代》周刊評為20世紀拉丁美洲五位最重要的改革家之一,被《財富》雜志評為20世紀90年代最具有號召力的50位世界思想家之一。
索托的《資本的秘密》試圖解釋,為什么美國、歐洲及日本能夠實現經濟發展和現代化,而眾多的發展中國家卻停滯不前?為什么能夠享受到經濟繁榮的只有少數人,而窮人卻被置身局外?或者,借用歷史學家布羅代爾的說法,“歷史上的資本主義為什么好像生活在與世隔絕的‘鐘罩’里?它為什么無法擴張并占據整個社會?”
索托帶著他的團隊,走街串巷,去推算窮人所擁有的資產。他們在秘魯、海地、菲律賓和埃及這四個國家做了較詳細的田野調查。索托的研究發現,窮人之所以窮,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財富,而是因為他們沒有資本。以最真實、最容易發現的資產――房地產為例,在這些國家的棚戶區,有著數不清的住宅,其中很多是窮人搭建的違章建筑。但這些沒有合法權的房地產,其潛在的價值卻高得驚人。索托估計,在整個第三世界和轉軌國家,窮人掌握但是并不合法擁有的房地產的總值高達9.3萬億美元,這幾乎是世界上20個最發達國家主要股票市場上全部上市公司的總值,是所有第三世界國家和轉軌國家在過去10年所接受的外國直接投資總額的10倍,是世界銀行在過去30多年貸款總額的20多倍,是所有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援助總額的93倍。
窮人之所以窮,是因為他們的資產是死的資產,無法流動并創造出新的價值。土地無法用來抵押,房屋無法用來出租或銷售,資產無法流動便會變成一潭死水。為什么西方國家能夠富裕起來,關鍵在于它們找到了能夠釋放出資產潛能的完善的產權制度。但是,和諾斯等制度經濟學家不同的是,索托特別強調指出,產權制度的意義不是保護所有權,而是保護所有權的交易。如果單是為了保護所有權,黑手黨也可以保護所有權,但是只有完善的產權制度,才能夠將資產中蘊含的價值提煉出來,并使其標準化,確認交易雙方的責任和權利,并方便對資產不斷的進行拆分和組合,最大限度的促成交易的形成,讓資產交易超越了家族、親友的狹小圈子,使得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間可以放心的進行資產的交易。
法律的真正任務不是要保護現存的所有權制度,而是要讓每個人都有權得到所有權。窮人不是貧窮的根源,相反,他們是問題的解決方法。第三世界國家面臨的真正挑戰,是如何把自己的人民所掌握的資產轉化為可交易的資本,如何激發自己的人民所蘊含的創造財富的巨大潛力。窮人既不愚昧,也不絕望,當政府無法提供給他們一個合法的產權制度時,窮人會自己建立合作和分工的秩序,有自己的規則和慣例。他們通過自發的創新來彌補現實和法律之間的巨大漏洞,并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狀況。那些貧民窟看起來雜亂無章,但其實有著內在的活力和秩序。到城市里面來的大多數是農村中的精英,他們敢于冒險、富于創新。當資源越是稀缺的時候,對資源的利用越是有效率。貧民窟中的企業家精神絲毫不少于硅谷。
遺憾的是,政府對待這些努力的態度卻常常是倨傲而冷漠的。政府看到這些擁擠而破舊的貧民窟,恨不得統統拆而遷之;政府看到這些嘈雜而無序的移民,恨不得明天就遣而返之;政府看到沒有執照的路邊小販,向來不憚以虎狼之役驅而散之。這樣做的結果,是使得法律日益和窮人對立,窮人得不到法律的保護,就會潛入自我保護的地下經濟、非正規部門,隨著經濟中的非正規部門比重越來越大,法律的陽光能夠照耀的地方就越來越少,法律的合法性也會日益受到質疑。索托說,社會底層的人根本不是罪犯,所謂的“不法行為”,或許只是社會底層的“立法”和社會高層的立法之間的抵觸。
我們所處的時代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是沒有辦法抗拒的?;孟胱屴r民仍然留在農村去過“田園牧歌”的生活是不現實的,當公路修建到了農村人的家門口,當他們能夠從廣播和電視里面看到城市生活中的機遇、舒適和樂趣,任何人只要有勇氣沿著道路向前邁進,就能擁有現代化的生活。隨著人口遷移的巨大變化,資產的所有權也將隨之改變。產權保護的經濟價值在不斷提高,拒絕給予人們合法的產權保護,將使得發展中出現的矛盾和沖突日益激烈。如果沒有土地所有權,城市化的進程就會蛻化為對農民的剝奪,并激發起農民的抗爭;沒有土地所有權,農民也無法用土地做抵押,無法得到貸款,無法獲得擴大生產和改善生活的機會。
我們已經到了必須調整產權制度和法律制度的時候了。正如美國的霍姆斯大法官曾經說過的,“法律的本質不是邏輯,而是經驗”。政府的使命不是持之以恒的和社會底層的“不法行為”斗爭,天天像救火一樣去彌補“管理上的漏洞”,而是要帶著尊重甚至謙卑,去學習民間的規則和契約。法律制度只有深深植根于民間的各種非正規的協議和規則,才能夠枝繁葉茂,才能有真正的生命力和公信力。
怎樣才能知道民間非正式的規則到底在哪里呢?索托在印度尼西亞的時候,當地的官員就問過他這個問題。索托講了一個故事。他在巴厘島度假的時候,去稻田里散步。他不知道每個農民的田產邊界在哪里,但是,每當他穿過一個農場走進另一個農場的時候,都會聽到不同的狗叫。狗不知道什么是官方的法律,但是他們很清楚,自己的主人控制著哪一塊田產。
狗知道,但法律卻不知道。向狗學習,是為政者的氣度。
(文章來源:何帆的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