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首席評論員 孟雷 “漢奸”、“賣國賊”或類似的詈罵近來成為國內互聯網上的流行語言之一,起因往往是因為某人拒絕在他的MSN簽名檔中添加一顆紅心,或者對正在手機短信中大量傳播的“抵制家樂?!钡暮粲醣硎痉磳?。
本報網站www.ok153.com的留言板上,數量可觀的謾罵仍然留在那里,這源于本報評論員對“抵制”發起者們擬議中的行動可能給中國制造商帶來困難表達了擔憂。
我們相信全部的——而不僅是“絕大多數”——呼吁“抵制”者包括那些謾罵者都是因“愛國”而激發了憤怒,正如我們確知所服務的報紙及我們本人與這些公眾想懲罰的對象沒有任何利益牽扯。正因如此,我們可以并不心虛地說,對這個仍在持續發酵中的“抵制”事件,我們目前仍然認為,這樣的行動,在道理上是牽強的,在技術上是得不償失的。實在地說,對正常合法的商業經營加以政治化對待,與已被更多人所反對的把奧運會政治化處理之間,兩者本質上并無二致。
當撥開某些偏狹的煙瘴,在更開闊的視野里看待上述問題,看待今日之景況,顯然“愛國行為”并非總是必屬正當,“民意”同樣并非必屬正當。雖然我們同意“事出有因”,但憤怒者的發泄投錯了方向。而另外值得我們關注的是,當一件本來具體而微的事情,卻成為了若干公眾頭腦中可用之以“政治劃線”的衡量物時,這將是一種危險的傾向。
這種動輒刪繁就簡、移難就易的粗暴判斷、劃線方法,有人類思考模式的普遍性原因,也基于獨特文化和政治譜系的熏染、承傳?!坝H不親,階級分”,僅憑一紙“成分”就能成為劃清敵我的簡易法寶,理念稍有差異即以至少九頂鐵帽子分別伺候,這樣的時代還不能叫做歷史,于今不過三十年。再近些,近十年來,臺島上的“文化大革命”中,劃線的方法亦相去不遠,拈出一件事情就隨時可用于檢驗是否“愛臺灣”。如此形跡相近,誰說不是共同的文化和政治遺傳的緣由呢?島上稱此方法為“操弄民粹,撕裂族群”。確乎是“撕裂”,這類命題的特點就是在公眾中拋棄或避談已有、或有、可有的共同與共通,而把具體的庸常的事務性的分歧提升并異化為根本性、是非性的斷裂——這些用來劃線的杠杠,貌似簡單易曉、便于取舍,實則粗暴分割、強趨站隊、非此即彼、隱含脅迫。譬如,“抵制家樂福就是愛國”,粗看自有理由若干,但反過來瞧呢,隱含命題的邏輯則只剩一個:反抵制就是不愛國,不愛國當然是漢奸?,F實是,他們也確實就這樣判斷了,相信對于呼吁者們來說,未必見得起初就如此設計,但這已經是個深入部分公眾思維方式的文化基因問題了,自然出手便是。
這樣的劃線文化不獨我有,讓憤怒年輕人切齒的法蘭西更曾是此道里手。人民的革命勝利了,曾因深入大眾普及平等理想而有著“人民之友”名聲的拉法耶特,卻若非逃得快便給砍了頭。因為他理想里要的是由平等而至的民主,而非不管什么名義下的專政,更非天天把人排隊送上斷頭臺,且甄別依據往往就只是“出身和成分”。即便是“人民之友”,不逃也只有等死,因為人民領袖斷言,“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非我即敵的單純世界是代代革命者的奮斗夢想,“兩分法”的魅力由法蘭西而遍傳全球革命政權,至今“音容宛在”。
與“兩分法”的革命倫理相較,我中國也有句祖傳的箴言比之不遑多讓,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兩句話傳達出的世界觀神似,方法論稍異。判斷敵我,革命者的紀律是要看他與我是否一伙,而我們的傳統則先看他是否與我一族。但總之,其指歸都是:如其與我不同,則必包藏禍心害我。
于是,歷史和現實中,民族主義與革命往往都是好朋友。革命理想有了可實踐的土壤,民族目標則被革命理論的火種照亮。但兩者邏輯中共同部分——簡單的“兩分法”和對“被害”、被陰謀環繞的確定理論判斷,則為國家政治與公眾思想打下了深刻烙印。
而在國際政治波折中,公眾的情緒則往往會表現為更易憤怒、草木皆兵,敏感、不自信與受害者心態交織。這不僅體現在一些年輕人的“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萬邦來朝,四夷賓服”等等漢唐舊夢式的口頭禪,以及過段時間總要發生一次的在國家、民族利益旗幟下的抵制這抵制那的網絡、短信呼吁上,而且,也同樣體現于受過良好教育包括西方文化熏陶的一些公眾身上,他們的憤怒來源于孤獨,他認為他的國家已經在盡力接受西方的文明——既包括經濟文明,也包括已被國家承認為人類共有文明中的那些普適價值觀,然而他和他的國家仍被認為是“外邦人”,在一些地方被冷淡,在一些地方被拒絕,在一些地方被指斥,于是由此轉向憤怒以尋求從孤獨中解脫,并在實質上回避他認為自己無能為之的文化和制度窘境。
然而,無論怎么說,無論那些憤怒的原因和表達的手段是什么,相信沒有人會因自己的憤怒而當真愿意重新與世隔絕。在這個時代,抵制和隔離無異于自囚與自傷。這是全球化為文化和制度路徑在某種程度上的“自主選擇權”帶來的困境,同樣,這也是全球化為在不同國家、不同信仰、不同制度下生存的公眾帶來的禮物。它的相對公平之處在于,當你知道自己的抵制是難以實行的時候,你能同樣明白所謂法國小伙呼吁抵制中國貨的效果更只是信口開河,而他也會跟你同時知道這點。不止于此,全球化帶來的“混居”狀態,將使不同的獨立體系隨時摩擦與碰撞,一些堅固的城防和鎧甲的棱角將被磨平,甚而可能變得柔軟因而有了彼此的粘結、交匯與融合?,F實中,它將致使人們更多地主動選擇理性的談判與建設性的妥協而達到目的,使得有力者的理想不能輕易靠威脅、對抗與殺伐而實現,而不管是誰的理想和什么樣的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