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在訴訟中度過余生?！边@是我見到的“史上最無情的董事長之語”。這是一句越想越寒冷的話，盡管此刻的杭州進入炎夏而我脊梁骨陣陣發寒。

宗慶后辭職。范易謀接任。娃哈哈與達能徹底走向對立。這是中國經濟領域發生在2007年的大事。

宗慶后為什么會與達能徹底掰了，范易謀對宗慶后所說的“你將在訴訟中度過余生”這句話，是一把最好的解謎鑰匙——它那么小巧玲瓏，短小得只有區區10個字；它又那么鋒利尖銳，簡直削鐵如泥。

“余生”是骨子里對你歲數大了的蔑視——作為娃哈哈集團掌門人的宗慶后畢竟已經年過六旬，步入老齡；而這個詞語的背后就是非常簡單的一個“死”字?！岸冗^”的潛臺詞大抵就是“熬過”，因為前面就是“在訴訟中”的四個字，而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中，對“訴訟”本質上是“懼訟”的?！皩ⅰ笔侵肝磥?，而且是全部的未來。

對宗慶后來說，或者對中國人來說，沒有比這句話更簡單也更冷漠，更平實也更無情的話了。換個說法就是：“我打官司打倒你死！”心胸狹窄一點的人，被“智謀者”一句話給活活氣死在中國文學作品中早有先例。

范易謀這位“老外”是否一如他這個中文名字，在資本與商業運作中那么“易謀”，而宗慶后是否也如他的名字能“慶祝最后的勝利”，我們皆不得而知。我也無意評說這起外資并購大案的本身，我只是想探討在外資與中國民族品牌的婚喪嫁娶中，除了利益之爭外，什么是無法合作成功的主因。

廣義的答案早就有了，那就是“文化沖突”，問題是，文化沖突具體表現的形態呢？

盡管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當代中國人已不再是簡單意義的“重義輕利”，但千百年來在儒家思想熏陶下，“重情”“重義”的文化觀念是難以消抹的；而西方國家習慣于“法庭理性”，什么東西都可以拿來跟你打官司，但這恰恰就是中國人所最不習慣的。盡管事實上訴訟雙方是完全平等的，可你提起訴訟就是你告我、就是你蔑視我、就是你無情無義，就是你對我的不尊重——這樣的文化心理是根深蒂固的，而在含蓄的中國人那里這種心理埋得很深，不會直接把這一意思說出來，所以，中西方文化心理的沖突往往是屬于暗流涌動的情形。法國達能這回在國外兩地提起訴訟，若想讓宗慶后以“訴訟雙方完全平等”的“平常心”來對待，那就不知道錯到哪里去了。

宗慶后在寫給達能的公開信中，說之所以辭去董事長職務，實在是由于無法忍受合資公司兩位董事，即達能集團亞太區總裁范易謀與中國區主席秦鵬的欺凌與誣陷，使其名譽與感情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這里的“欺凌與誣陷”顯然不屬刑法意義的概念，但恰恰就是這樣的“欺凌與誣陷”是宗慶后最忍無可忍的。透過“你將在訴訟中度過余生”這樣的話語，可見宗慶后的“出離憤怒”是多么的真實可信，也可見他說“本人從今以后不與你說了，亦不與你干了，亦不與你玩了”是多么的疼痛與決絕。

如今，宗慶后對過去的合資痛悔不已。彼時情景、此時心態，我在央視《面對面》節目里看到“袁隆平版”，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當初也是“不懂那一套”，糊里糊涂就在合同上簽字，結果導致“后患無窮”。只是袁隆平是位知識分子，對之無能為力罷了。其實那種上當受騙的疼痛感覺，對知識分子和企業家來說都是一樣的。而要撫慰企業家那痛悔的感覺，不在精神文化上、不在人性人情上進行，那必然是沒有效果的；如果進而“變本加厲”，那必然就會激活他那心底下奔騰的火山，能力積聚大了，最終噴發。

跨國公司在中國很容易就學會了向官員行賄，因為行賄之類只是技術層面的，易學；而在人性人情方面很難入鄉隨俗，因為那是屬于文化的、精神的，即使想學那也太難了。

如今我們應該清晰地明白：人性人情是中國文化的核心要義之一?！笆繛橹赫咚馈边@句話，就深刻地體現了中國人千百年來培育起來的傳統文化心理。同樣，“士為知己者死”在憤怒者那里，是可以轉化為“士為異己者死”的，不理解這一點，達能就不會想到宗慶后堅如磐石的決心，更不會想到“魚死網破”“玉石俱毀”是千百年來最簡單的中國現實。

宗慶后要破解“你將在訴訟中度過余生”這一咒語，光有“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雄心是不夠，只有讓今后的事實來證明“我恰恰是在繼續輝煌的創業中度過的”，最好還要活得健康長壽，比兒子輩的范易謀還活著長，那他真是“娃哈哈”“爽歪歪”了。

萬利之上是否還有人性在？萬利之上是否該有人情在？這個問題，來發展中的中國合資創業的跨國公司的頭頭腦腦們首先要仔細想想；如果想拿“市場經濟規則”來解答，那一定是關公戰秦瓊。

徐迅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