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神游網絡空間中的開元盛世，一定要記住，依我大唐律法，“在市眾中驚動擾亂”者，要打八十大板。也許古人在立法方面比較欠缺概括能力，以至于將法律規定在如此具體的場景之中，但也正因如此，才使我們可以生動地設想：在喧鬧而和平的街市中，突然有人“誑言有猛獸之類”，以致人群奔突，相互踐踏，死傷狼藉。此等行徑入罪當罰，理由在于，這種“故相驚動”不僅造成了實際擾亂，而且有人員死傷、財物遺失的現實危險。

不過，如果你在虛擬空間里放言要炸毀某處，那么，是否應當以編造、散布虛假恐怖信息罪處罰之，就要看這種放言是否造成了實際的危害或者有危害的現實可能了。比如，是否讓人們信以為真，以致四散逃避或者憚于涉足。如果是一位無聊浪仔的白日囈語，就像一群遺老遺少在酒館里嚷嚷著復辟帝制一樣，只覺可笑，無人當真，不可能引起恐慌，更不會造成實害，因而刑罰也就不必理會。沒有實害，這一點在法律評價中非常重要。以唐律來說，對于“口陳欲反之言，心無真實之計，而無狀可尋者”，不過“流二千里”，相比之下，當時對于實際的謀叛者，則是或絞或斬的。

話說回來，對于網上的恐怖信息，警方的追查也是必要的，如果不予過問，又怎么知道這個“恐怖信息”是真是假，并盡到警察甄別犯罪、防衛社會的職責呢？不過，當我們確知“虛假”，且確保無害以后，就不應輕易動用刑法?？梢钥紤]施加行政處罰，也可以讓“擾警”者承擔警方的經濟損失。絕大多數情況下，這已足以警示他人了。網上自律，網民淳化，須敦厚教之，柔韌導之，而以刑去惡，在網絡世界決非良策。

我們還應當注意到，與恐怖信息相關的罪名，是在全球“反恐防恐”的特殊背景下產生的，是為了應付緊急狀態而預支的刑罰資源。這種預支是非常昂貴的，理應將其用于抗制真正的危機。如果特定條件下產生的刑罰過分關注平常的瑣細之事，就無力應對和懲治真正重大的危害。當然，法律既已存在，我們就不應總是批判法律，苛責法律，而應當尊重法律，慎用法律，并且善于解釋法律。解釋的原則很多，但比較重要的是有利被告原則，也就是，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可罰可不罰的，不罰。如果不能很好地解釋法律，如果沒有一個剛性的解釋原則，那么，法律就只有兩種命運：或者被虛置，或者被濫用。

網絡空間無疑是一個虛擬的世界，但它又存在于真實的世界中，隨時釋放著各種信息，影響著真實的世界，所以，真實世界的法律企圖滲透并統轄虛擬世界，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網絡世界畢竟不同于現實世界，應當盡量以寬容的眼光來看待人們的網上身份和行動。正如看槍戰和打斗影片一樣，有人說它們誨人以暴，但反對者質問，在影片誕生之前不是也有暴力嗎？并且，誰又能說，在觀看此類影片時，人們不是通過釋放壓抑的暴力情緒，從而消解外化的暴力傾向呢？所以，給我們一個相對隱秘而寬松的網絡環境，就是給塵囂的疲憊一個喘息的機會，給少年的妄誕一個招搖的空間，給內心的乖張一個宣泄的出口，給人性的弱點一個避風的港灣。這對于真實世界的秩序與和諧是有好處的。（作者系北京學者）

作者：鄧子濱 摘自南方都市報